你了解葡萄吗?
我是说,你比我还了解葡萄吗?
无论你是国王,是骑士,是伯爵,你们都不了解葡萄。
我承认你们饱饮酒精,我承认你们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去占用酒精,但是,你们不懂葡萄,一点都不懂。
就像我不懂金钱,不懂权谋,不懂人心一样。
我对这些一点都不懂。但是,我了解葡萄,葡萄存在的历史比人类更长,进化的层次更深。
当人类还在以权欲之王马奥琉斯那样的方式,用权力威慑众人的时候;像格萨尔那样,试图用武力征服世界的时候;用大学士泰穆一样的办法,企图用智慧来撬动愚昧的时候,葡萄已经有了最收敛,最顶尖的智慧。
它无需言语,无需劳足,更不用战火,就轻而易举的驯化了人类,就遍及了世界。
它只需要改变改变形态,就可以迸发诗情,就可以让人垂泪,就可以令人癫狂。
它用最静默,最无声的姿势,就让人类给它创造了最合适于它的环境。
葡萄里面蕴含的,是还要深邃的世界。
现在,你还认为你了解葡萄吗?
即便是我,葡萄酒骑士,罗伯特.加西亚,都不敢妄语说自己了解。
我只是尊敬,只是服从。
服从于葡萄。
服从于你。
有时我愿意相信,葡萄酒不仅仅有一个苍白的生命,对的,葡萄有它的童年,有它的巅峰,它和人一样随着岁月不断的在变化,它还会因为出生的环境拥有不同的风味,区别大的时候,简直就像看到了王子和乞丐同时站在了眼前。
它甚至可以像人类一样可以被雕琢,当我把葡萄酒放进橡木桶陈年,它比最善于装扮的女人都要丰富而具有层次。
这是它众多魅力中的一个。
葡萄酒最迷人的地方,在于一杯中的液体,积聚着满满天神的魔法,关于相遇的魔法。
我是个平民,我和贵族完全没有交集,如果没有葡萄酒,我会像还没有成为匠师的建筑工匠一样四处找活儿,努力挨过一个又一个无尽的冬天。
葡萄酒的魔力就在于此,它能让看起来永无交集的人积聚一堂,忘记阶层和身份的差异,只专心在酒上,只专心在酒精给人带来的酣畅中。
人的一生多么痛苦和漫长,但是葡萄酒能轻而易举的占用你杯酒中的世界,让人想把苦难都埋在杯中,然后一饮而尽。
短暂的欢愉也是欢愉,我想,正是这些转瞬即逝的欢愉,才让人们能够负重前行。
艾莉岛曾经被沼泽覆盖,在这样土壤环境中酿造的葡萄酒和马尿比起仅仅是多了些好看的颜色。
是艾莉诺女公爵的出嫁才让这片土壤变得神奇。
她和我的王没有生育,她改嫁了,嫁到了遥远的新城塔希提,塔希提的查尔斯成为了她的第二任丈夫。
我不知道是谁编写了这样的法律,我的女公爵嫁到塔希提的那一刻,艾莉岛就属于了塔希提,不再是薄若兰。
她离开得老远,只有那边的商船能带来些她的气味。
我知道她思念家乡了,酒最能化解乡愁,虽然酒醒后会更加想念。
因为她对家乡的想念,艾莉岛的葡萄酒对我而言成为了一种独特的象征。
我不知道,她从我的酿造中能不能喝出我的思念,我想是不能的。
我用心打理的艾莉岛变了模样,来自新城塔希提的商队很快就发现了艾莉岛的价值。
他们做了当艾莉诺女公爵还在艾莉岛时,我一直想做的事,但是在艾莉诺离开后,我又一直拒绝的事情。
排空艾莉岛的沼泽。
沼泽下的土壤环境和我猜测的一样,是砾石环境,我尝过了泥土——被艾莉诺踩过的泥土,这样的土壤环境,可以让葡萄酒拥有更深邃的口感和复杂性。
如果艾莉诺还在艾莉岛,我多想用尽所有酿酒的技法,把最出色的酒让艾莉诺第一个尝到。
但是,艾莉诺现在嫁得好远,我担心,当一桶桶已经没有了家乡风味的葡萄酒漂洋过海见到艾莉诺时,她的乡愁还能不能被化解。
我想是能的,只要她对她的土地还有着爱。
我只在酒神祭时见过她在木盆里踩踏葡萄。
就一圈,每年的酒神祭,她只在木盆里踩踏一圈后就会匆匆离开,我没有想过她这么匆忙是去哪里,我用什么来想,就凭我这个只了解葡萄的脑袋?
然而就因为这每年一次的在庄园的露面,我知道了,她才是我愿意在寒冬中生存下去的理由。
因为我的酿酒技巧,我的称呼变了,从果农罗伯特,变成了马车上的加西亚。
加西亚,一个平民的名字,除非当马僮,可能和马车永远没有交集。
但是我做到了,贵族们常常邀请我坐上他们的马车,到他们的庄园指点耕种以及酿造葡萄的方式。
我会尝试那里的泥土,感受那里的阳光和雨水,然后稍稍做些指导,我有私心,我不会尽力而为,只有艾莉岛的葡萄庄园能让我挥洒热汗。
所以他们庄园的酒和以前相比会有大幅度的提升,但永远比不上艾莉岛的酒,除非他们庄园的果农里出现我这样的人,我这样把一生都献给葡萄酒的人。
我不为他们尽心的原因还有一个,这个原因还挺重要,那就是他们不爱葡萄酒,一点不爱,自己的庄园能酿造出还不错的酒,对他们来说,好酒和手指上的蓝宝石,鞋子上的黄金马刺,头上的异国香花一样,除了用于炫耀,没有其他的意义。
我才不要为这样的人多费好多心力,就像老师——虽然我没有读过书,我也知道,老师不会把精力放在不愿意学习的学生身上。
新城塔西堤的商船有个特别的行为,它们来到艾莉岛时,总会降下半个船帆,每次看到这个船只我都会说,你来了。终于来了。
但是,今后,我可能无法用家乡的酒为你化解乡愁。
真的不能,不管我的酿酒技艺多么高超,我也不能在没有葡萄的情况下为你酿酒。
发怒一样的狂风、暴雨和闪电,如天神的惩罚一样把艾莉岛摧毁的一片狼藉。
这比霜冻和根瘤蚜病更加致命,霜冻,我可以在葡萄园彻夜的守着篝火;根瘤蚜,我可以把其他葡萄根嫁接到葡萄藤上。
但是,我无法对抗几乎把艾莉岛掀翻的天灾。
当商船的船长下船,客气的和我对话时,我忍不住想要朝着你在的地方跪下来,对不起,艾莉诺,明年,也可能是今后的许多的年,你都喝不到家乡的酒了。
“罗伯特阁下。”
“好久不见,马尔白克船长。”
“我有幸尝过你酿的酒。艾莉诺女公爵这次让我前来,让你帮个小忙。”
“竭尽全力。”
“那么,尊敬的葡萄酒骑士,罗伯特先生,在艾莉岛被暴雨冲刷后,你是否愿意在新城塔希提施展你的酿酒技艺。”
我像听见神谕一样,按着胸前的果雀勋章,虔诚的对着海洋半跪了下来。
“是的。”我眺望着大海,“我愿意去塔希提。”
因为我是一颗随你漂泊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