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同一天。
黄昏。
……
北风带着牛排味,凝固在帝都里。
暮色昏暗,傍晚的暗影已经笼罩全城,灰蒙蒙的天色下,煤气街灯的光显得黯淡,大片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街道上,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
街上开始热闹起来,白天学徒们用报纸擦过的玻璃橱窗冒着热腾腾的橙色光晕,薄雪下的鹅卵石行人道反射着亮晶晶的光泽,双马四轮马车辚辚地行在大道上,戴着高筒帽子的小胡子马夫便高喊着:“借路!亲爱的先生小姐们!借路啊!”
入夜的帝都才是真实的帝都。
行人们相遇时会点头致意,互相熟悉的人们则会驻足谈论一会。
女士们露着闪闪发光的雪白鹅颈,狐狸皮毛的坎肩簇拥着娇媚的脸蛋,宽礼帽上的黑色薄纱却又大煞风景地让这等娇媚的脸蛋变得隐隐绰绰。她们用小扇子掩起红嘟嘟的小嘴,绝不让人在她们互相取闹时看到自己的牙齿,只有最老练的猎犬才能从两位相谈甚欢的淑女间嗅出某些硝烟的味道。
伸出手弯,牢牢地挽住女伴的绅士们也加入了话题,多半是旧派的绅士,谈论的是诗歌、音乐、赛马、政治之类的上等人的话题,这些话题,中层阶级的人是只能瞠目结舌,老老实实地听着的。
一辆什么马车从远处驰来,上面挂着一盏马灯,在这个日沉西山的时间里明亮夺目,轱辘轱辘地碾过街道,“呼”的一声撞开飞扬的雪花,又驶向远处。
相谈甚欢的两对人儿便不满地看向那辆无礼的马车,两位同样站在靠街道外侧的绅士则默契地对视,为着被湿雪溅上的黑色风衣苦笑不已,却是绝对不能告诉小姐们的,否则便会有邀功的嫌疑。
这两位彬彬有礼的好人儿只好在心里默默地痛骂那辆马车:下等人!
这时,这几个人里最有资产的那位便会提议去帝都歌剧院找个包厢,以便近距离地观赏贝儿小姐的演出,或者去某个人家里弄个小沙龙以免被那些下等人打扰。
反正不能继续廉价地在街上谈天啦,这不符合身份!
但无论怎样,必定会是最有资产的先生或者小姐来主持请客,否则的话,他/她是要生气地把眉毛皱起来看着你的。
且不谈融融洽洽,和和气气地将要找个什么地方娱乐一番的几位先生小姐,让我们的视线离开这几位踱着大鹅般的步伐摇摇摆摆地走远的好人儿,追着那辆急速远去的马车。
马车左拐右拐,在帝都的大街上无礼地横行——于是又有几对先生小姐决定找个远离下等人的好地方了。
不知道自己繁荣了帝都歌剧院的事业的马车最终在帝国大酒店前面停了下来,一路卷起的雪花终于跑赢了它,卷到了马车前面的地方。
这辆四轮厢式马车普普通通,驭车的马是灰毛的杂色马,没有装饰,没有家徽,车厢看不出是用什么木头做的,铜铆钉紧紧实实地箍着车轮,唯一值得注意的一点是:驾车的车夫是一只猪!
当然,在帝国大酒店的门僮眼里,这只是一个相貌低劣,衣服朴素的下等车夫,凡人是看不出那是一只猪的。
没有装饰,没有家徽的灰色车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白色皮箱从车厢艰难地挤了出来,不过,即使是从“下等马车”里挤出来的行李,这位帝都大酒店的门僮也是会殷勤地走上前帮忙提起来。
“Nope!”
浓浓的北地风格口音响起,门僮感觉自己提着皮箱的手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手上的皮箱马上就原主人被抢回去。
北方口音很浓的声音再次响起,严厉又有力的声音地抱怨道:
“这里到处都是小偷!”
帝国大酒店的门僮都是些训练得很好的门僮,但听到这句话,这个认为自己是“上等门僮”的俊俏小伙子也忍不住无礼地打量起这位北方来的女士来了:
(哪里来的乡巴佬!?)
这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女士,身材高大,脸色严厉,法令纹很深。她的腰板挺得笔直,声音、步调和态度都带着斩钉截铁,绝不通融的意味,虽然堪比寒冰的面容能让最调皮的孩子乖乖地耷拉下耳朵,但也称得上眉清目秀——她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
她的头发已经灰白,每一根居然都带着严厉的态度,梳着分成两边的发型,衣裳是旧派人士才喜欢的古典样式,深黑色,十分的单薄也十分的整洁,好像她不愿意多穿累赘的东西似的。
她没有像时下的太太或小姐们戴着帽子或手套或大氅,反而在腰间佩着一只男士样式的银表,上面系着一根适当的表链和几颗宝石,门僮认不出链条是用什么金属制作的,但绝非凡物,左手尾指戴着一颗印章模样的戒指,除这二者之外,再无更多饰品。
酒店门僮特别注意到,她的眼睛非常的明朗,敏锐,就像是被雪擦过似的。
这位年过半百的女士无疑有种尊贵的气度!他给很多的帝都大人物打过雨伞,拿过大氅,牵过小狗,这位年纪不小,衣着朴素的女士在气度上并不输与他们。
有的人天生就是上等人,这位服务过很多上等人的门僮一向如此认为,并且觉得自己也因着那些服务而提高了自己的不少社会地位。
“你是害了风湿吗?为什么杵在这里?”
那位女士把一个小男孩抱出了车厢,又对着车厢里的什么人说了句什么话,然后转过身,皱着眉毛盯着这位门僮。
天见可怜!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这位“上等门僮”有些不知道该把手脚往哪里放了!这位女士没有让他提东西,也没有什么雨伞啊,大氅啊,小狗啊交给他,那他还能做些什么?
他只好退到一边,直愣愣地观察起另一位来客。
这个小男孩年纪在十岁到十二岁间,双手白净,指甲缝没有黑泥,很多这个年纪的小男孩都野得像只猴子,成天脏兮兮的,可见他的家庭教育相当不错,出身自上等家庭。
他身披黑色大氅,穿着过膝风衣,纽扣是像是黄铜做的,鹿皮靴子干干净净,不像是经常走路的人,一顶兜帽紧紧地裹着脑袋,完全不显露一丝头发,眼睛是深邃如煤炭的黑色,白净的手腕从袖口露出,怀里抱着一本书,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帝国大酒店。
在门僮看来,不过是一般的小男孩而已。
稍稍提高了社会地位的马车——在门僮看来,现在那辆马车是“中上等马车了”——居然又钻出了一个女人,门僮清楚地听得裹得过分严实的小男孩叫她“特蕾莎嬷嬷”。
这位特蕾莎嬷嬷就更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了,普普通通,就像每个小家族里都会有的女仆长或者家庭教师,衣服简单,朴素,比这位“上等门僮”的衣服还便宜些。
年纪也在五十来岁,鼻子倒是很高,眼睛狭长,眉毛低垂,明显是个温顺的女人。
这种女人,胆小怕事,绝不会高声说话,她的每一个字在说出来前,都会先在心里磨得圆圆润润,绝不让人听着刺耳,连蚂蚁或者小花都不会想去伤害。
果不其然,我们的好门僮听到了这位特蕾莎嬷嬷用非常温顺的声音说道:
“丹尼尔,丹尼尔,我们到了帝都了呢!这里就是帝都!”
名为丹尼尔的小男孩便紧紧地抓住特蕾莎嬷嬷的手,手指攥得发青,紧张不安地看着周围。
最先的那位女士开口了:
“丹尼尔看惯了北境的广阔冰原,这里对他来说就是笼子,特蕾莎你多注意他,不要让他再病倒了。”
特蕾莎嬷嬷便低声对着那位气度非凡的女士说道:
“麦格教师……丹尼尔不该……”
名为麦格的女士生硬地打断了那个嬷嬷:
“他总归要回来这里的,他流着他的血。”
特蕾莎嬷嬷没有说更多了,因为麦格用她皱起来的眉毛阻止了特蕾莎嬷嬷接下来的话。
一把提起白皮箱子的麦格大步走进了帝国大酒店,她的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似的,规规矩矩,准准确确。
牵着小男孩丹尼尔的特蕾莎嬷嬷也跟着进去了。
只留下发愣的俊俏门僮,他挠着头,对于自己不得不傻傻呆呆地站着接待客人发着牢骚。
他嘟囔着:
“这都什么事,一口北方味,太古怪了,怎么会有自己来提行李,又没有大氅、雨伞和小狗的女士呢?真的太古怪了!”
门僮看了看外面铅灰的天空,正是傍晚,天色灰蒙蒙,湿雪大片大片落下,那辆马车还停在原地,马灯发出的黄光照着这灰色的景物。马夫低着头,一动不动,很快他的肩膀就白起来了。
“真是奇怪”,门僮又说道,“喂!你是哪个马行的?老兄,马灯真亮啊,不过不要碍在这里啊!喂!老鬼!耳聋了吗?说你呢!别碍在门口啊!”
正当他挽起袖子,准备赶跑这个马夫时,又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声音间隔完全一致,声音大小也完全一致,绝对是那个名为麦格的女士!
果不其然,门僮看见麦格走了出来,她身后是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金灿灿的灯光下,一位侍者正弯着腰,把小男孩和嬷嬷引向他们的房间。
门僮见到麦格出来,又像只小鹅那样呆住了,直愣愣地低着头,仿佛做错事的孩子。
(天啊!这位女士明明没做什么,为什么我要像学生怕老师那样怕她!天啊!要是她皱起眉毛来,还有调皮的孩子敢动一下吗?)
麦格看也不看一眼低着头,缩着脖子的门僮,她径直走到马车边,这下门僮终于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他巧妙地拿出酒店备在门口的小凳子,大步走到麦格身边,殷勤地把凳子放在马车边,蹲下去,呵了几口气,用袖子大力擦了几下本就光滑的凳子,以保证它能光滑到反射出人影。
麦格把凳子踢到了马车马夫座位的位置旁,踩着这个垫脚凳,顺理成章,仿佛她的马车本来就会有这样的一张小凳子以供上车。
门僮这才发现,那个马夫居然不知道去哪里了!
(太奇怪了!人呢?难道这老鬼还会魔法???)
但等不及门僮细想,因为坐上了原本马夫的位置的麦格正准备驭车出发,于是他大步走到麦格身边,弯腰低头,伸出右手,小小地咳了一下。
“嗯?”
麦格终于看向门僮,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似的。
门僮又把右手往前伸出来些,低着头,五指平展,左手背在背后,小声地咳了两下。
“哈!”
麦格发出了然的一声,门僮便欣喜地抬起头。
他期待地看着麦格从一个小瓶子里拿出一颗糖,放在他的右手,又掏出一根细短木棍,点了一下那颗糖,说道:
“拿着,现在它可以完全地治好你的毛病了。”
“驾—驭~”
麦格挽起马缰,用力一甩,马车便轱辘轱辘地往前走了,卷起一地雪花,冷冷地拍在愣在原地的门僮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