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水。
唐若又回到灵堂。
这时候,执事的五舅公公正指挥着五六个男劳力把棺盖打开,准备让这些活人们,再看一眼已故的老太太,然后就入殓。
幸而是春天,此时气温尚低,若是夏天,恐怕唐若的奶奶就不是睡在这口上等的红松棺材里,而是躺在冰棺中了!
节俭一生的老人家,就连她去世,也要替儿孙们节省下一笔租冰棺的钱。
五舅公公黑着脸,极具威仪地招呼着唐开余三兄弟的舅舅,伍佑礼,过来再看一看他的亲姐姐老伍家的亲女儿。
“兄弟,过来看看你姐吧!”
入殓,必须由伍佑礼亲自过目,并通过他的首肯。
这是自古以来的老规矩。
娘舅大过天!
伍佑礼不点头,就不能往他姐姐的棺材上砸钉子!
棺盖打开的一刹那,灵堂里立刻又是哭声一片。
“我的姐呀我的姐,你要常来看俺的。经常帮助弟和媳,俺们夸你有美德。我的姐姐呀,你怎么就扔下俺们走了啊”边哭边唱的,这是伍佑礼。
“我的个亲娘啊!我的个亲娘啊!我的个亲娘啊!”颠来倒去就这一句话的,是唐若三叔。
“奶奶,呜呜呜呜,奶”这是唐敏。
“我的亲娘水有源头树有根,天下只有我娘亲。你把女儿我养育大,女儿我永远不忘亲娘的恩我的亲娘啊”这是唐若的姑姑唐余芳。
唐若把碗往门后头一搁,也哭了起来:“奶奶”
她走到棺材前,看了看奶奶,奶奶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看上去,面容依旧是那么的和蔼可亲,似乎仍在轻唤着她的名字:“妹妹,不哭,不哭呀,小唐若!”
哭吧!
不论老人家生前,对兄弟、儿女、孙子孙女们怎么样,现在,都因为她的离去,而将过去一笔勾销了。
这些震天响的哭声,既是为她不幸离世而高唱的挽歌,也是她撒手人寰,可带走的荣耀。
跪在她面前的这一大家子人,可都是她这一根杈上开出的花,结出的果呀!
这些唐家子女孙儿们哀哀的哭声,感染了许多旁边站着看热闹的人,有好几个人的面颊上,情不自禁“吧嗒吧嗒”滚下了泪珠。
本村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也挨挨擦擦走到棺木旁边,边看着唐若奶奶的遗容,边撩起衣襟偷偷地抺眼泪儿。
待大家哭过一会后,五舅公公问伍佑礼:“兄弟,你节哀,别哭了,见过最后一面就行了,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赶紧替他奶奶入殓吧,你说呢?”
伍佑礼还能说什么。
人死如灯灭,又不能起死回生,他点点头,退到一边。
五舅公公挥了挥手:“入殓!”
他这一辈子,执事大半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此时看上去,那张饱经岁月洗礼的脸庞,依然平静地波澜不惊,除了那微皱的眉头,几乎看不到他的脸上,有任何的表情。
“入殓!”他威严地喊道。
负责棺椁的几个男劳力立刻上前,把打开了一半的棺盖重新盖了回去。
其中有一个小臂鼓鼓囊囊,全是精肉的三十来岁的男人,拿起斧头和棺钉,“呯”!“呯呯呯呯呯!”
一口气,七根棺钉全部钉好,棺盖与棺身瞬间合为一体。
“我的娘呀”
“我的姐姐呀”
“奶奶”
又是一阵悸动人心的震耳哭声。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彼此各看过最后一眼。
再无。
挂牵!
去了的人,安静地睡在了棺材里。
合棺之后。
又过一会子。
外村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们络绎不绝起来,五舅公公忙而不乱,一会儿喊着威严的口号:“亲朋吊唁,家属谢礼!”
一会儿,有些人就会过来找一下他,伏在他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问他一些具体事物上不懂的细节。
唐若奶奶的丧事。
后勤那一块,针头线脑、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各种杂物大多都是由唐若的三堂婶顾红娟来操持。
该从老唐家人屋里拿的,就拿。
该找村里人借的,就借。
而。
灵堂这一大摊子事,则是五舅公公统筹安排。
大到棺材的位置摆放,入殓的时辰,小到一盏守灵灯的位置,一根白蜡的尺寸型号,都会有人过来问他。
五舅公公就是权威,此时,他的话,和那些写在本子上的村规民约一样,对在场的所有人,具有同等的约束力。
家有千口。
主事一人。
五舅公公早就安排好了,哪些人接待外村前来吊唁的客人,哪些接待本村的,比如,唐若奶奶的娘家老伍家的人来了,特别是辈份最大的伍佑礼,该谁陪同,这些安排了。
往村外选好的墓地上,运送沙子、红砖、水泥,并负责挖掘墓道砌墓的人安排了。
出殡的时候,负责抬棺材下葬的人安排了。
灵堂上该摆放什么物件,出殡那天该准备的纸马、纸牛、花圈、轿子、电视,金童玉女,元宝祼子香烛纸钱等等等等,规格数量安排了。
孝男孝女们身上的孝服,腰系的麻绳,出殡时拿的哭丧棒该用哪里的柳木安排了。
量米的升与斗、插蜡烛的香钎子,孝子该捧,该拿的遗照、该抬的装汤的汤罐等等,也安排了
可以说,该安排的大小事情,五舅公公基本上都滴水不漏的安排了。
如果有医生,用每秒计算亿万次的机扫描一下五舅公公的脑袋,可能会惊讶的发现,此时,五舅公公的脑子,完全可以媲美一个高速运转的计算机,每一个程序每一条信息都在他的脑子里过漏并分析了,然后瞬间再计算出最佳处理方案与结果。
太厉害了!
这样的人,没有相当一段时间的历练,是不可能做到既通晓本地四处的风土人情,又能面玲珑地处理好方方面面的事情,打点好前来吊唁的各路人马的关系的。
在五舅公公的安排下,老唐家人的礼数做得十分到位,让绝大多数前来吊唁的人,都挑不出老唐家人的礼来。
特别是老伍家的人,以伍佑礼为主,表达了对唐家人能妥贴地准备好他姐姐的丧礼的首肯。
伍佑礼还特别关心地问候了一下眼泪汪汪跪在自己面前的外甥、外甥媳妇,以及外甥女们。
他,也没挑什么刺了。
一拨拨的人吊唁毕了,就离开灵堂,好给下一拨人腾位置。
两个放鞭炮的小伙子,早就把一大箩筐一千响的短炮仗,搬到了他们的身后,来一拨人,就点上一挂,扔在地上。
“噼里啪啦!”
“噼噼啪啪!”
其中有一个小伙子,还忙里抽闲,给五舅公公端了一大碗凉白开过去:“爷爷,喝点水吧!”
五舅公公眼睛一斜一扫,绷着的脸也缓了三分:“啊!丰收,先放在旁边吧,我等下再喝!”
今日上午的重点。
就是灵堂。
围绕着这里,忙一阵,乱一阵,风吹一阵,烟飘一阵。
天上的太阳亦是满怀悲悯,注视着人间这个小小的村落,这些平凡的生灵们。
它不急不徐,缓缓向西挪着,一寸、两寸渐渐地,就挪到了人们头顶的上方了。
那些打牌的人,桌子也跟着它,挪了又挪。
差不多了。
活着的人,也该进些饮食了,都跪了半天,哭了半天,喊了半天,忙活了半天了。
日头,也早已经爬到了正当午了。
那就开席吧!
五舅公公看着最后一拨吊唁的人走出灵堂后,抬手示意唐若爸爸他们,都站起来活动活动,他们跪的时间太久了,个个都跪得腰酸背痛腿发麻。
唐敏扶着奶奶的棺材,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她奶奶对她还是挺不错的,走了走了,还借助棺木再扶上已经跪得双腿发木的大孙女子一把。
五舅公公对大厨唐军余派来打探消息的,厨伙的人道:“差不多了,今天上午也就是这些客了,下午,可能还有一些远路的客人来,但是,应该没几个了,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开席吧!”
开席!
负责来人时放炮仗的那两个小伙子,到偏房里取了两盘比小汽车轮胎小不了多少的正宗汶阳满地红的大炮仗,顺着大门外的路,骨骨碌碌摆出去老远。
那个小伙子看看这两盘炮仗实在太长了,已经快摆到路上那些坐在桌边,等着p仗吃饭的人群里去了,他赶紧又骨碌回来打个对折。
其中叫丰收的那个小伙子吹了吹手上的烟头,对站在旁边的五舅公公道:“可以点了没?爷爷?”
“点吧!”
“噼!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啪啪啪”
鞭炮b后的烟雾一下子升到空中,一股混合着纸屑燃烧后独有的香味,瞬间弥漫开来。
时不时,有那么一两枚生性桀骜不驯的鞭炮,“噌”的一声,从地上飞起来,直射到路边的枯枝败叶、石子砖头中去。
有一枚,甚至“嗖”的一下,飞进了蹲在路旁边的老桶的碗里,幸好没b,不然,非把管东不顾西只知道埋头扒饭的老桶嘴巴炸歪了不可。
它一定是一枚性情温顺的鞭炮。
开席喽!
那些打牌的人,围观的人,全都撤到了顺着唐若奶奶门口的村道一字排开的席面上去了。
席面上,烟、酒、碗筷、都摆上了。
两瓶三十度的桂林三花,一壶散酒,一瓶雪碧,一瓶凉茶,一包五块的白沙和一包两块五的甲天下。
它们也在等着开饭,等着这些男女老少大大小小的人们,等下子消灭自己。
开饭的炮仗打起来。
一些带小孩的大人,顾不上自己捂耳朵,而是猫下腰去,替自己孩子紧紧捂上了小耳朵。
“噼!”
“啪,啪啪啪噼啪”
许多人等的就是这一刻。
不!
应该说,大部分人等的都是这一刻,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稼人们,如果不是逢到了这些婚丧嫁娶的事情,谁会舍得花钱,一顿饭吃它十个碗的硬菜呢?
看吧!
看中间那一桌年轻的小伙子们吧!
最先上的一碗鸡,刚到了他们的桌上,还未等到那鸡反应过来,七双筷子,已经眨眼之间把碗里夹得只剩下了半个鸡头,就连那些配着鸡肉炒的青红辣椒,也已经被夹得干干净净了。
五舅公公拎着一只电喇叭,从一字排开的第一桌酒席开始喊起:“各位亲朋,各位好友,辛苦你们前来参加唐氏伍奶奶的丧礼,酒,没什么好酒菜,也没什么好菜,如果礼数上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我代表家属,请你们原谅!”
然后,五舅公公又向前走几步,继续重复刚才的这一段话:“各位亲朋,各位好友”
除了那些老人,也没几个认真听他讲些什么东西的,酒菜都摆上来了,有几个人会傻傻的停下筷子,听五舅公公说这些客套话哟!
听完了。
菜没了!
上完了鸡,就是鸭,然后炖肉块,溜丸子,酸豆角炒猪内脏,鸡蛋汤,红烧鱼
还有一道压轴的硬菜香芋扣肉,也正蒸在热气腾腾的锅里,等待出笼屉。
大厨唐军余把蒸着香芋扣肉的笼盖揭开,取过一根筷子插了插芋头,又插了插切得跟芋头一样厚,连皮带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然后又把那根筷子放在嘴里试了试,他点着头对烧火的老头道:“可以了,扣肉蒸得差不多了!”
“出锅?”
“出!”
老头从地上站起来,跟他一人一边,把笼屉一个个从锅上抬下下。
唐军余取了一只粗瓷大碗,伸进水桶里舀了满满一碗凉水,然后,双手在凉水中一蘸,迅速地端起一只笼屉中对扣的碗,“啪”的一声翻转到旁边的一只托盘里。
双手再蘸一下凉水。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下子把上面那只空碗取了下来。
唐军余的右手,伸到旁边一只放着碎葱花芫荽的不锈钢盆里,捏了一些,洒在那碗热气腾腾的香芋扣肉里。
大厨不愧是大厨,手脚利索,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准确,绝不拖泥带水。
三十,三十九
烧火的老头替他点着数:“军余,今天中午来了三十多桌”
唐军余点点头:“嗯!知道,加上咱们厨子,帮忙的打杂的,总共得四十来桌,这个,我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