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言喻的痛苦在头脑中扎根，像是某种嗜髓的蚊虫将长长的口器深入颅骨，搅乱了脆弱的脑髓。

记忆混乱得如同被砸成碎片的琉璃，难以拼接恢复原状。

前一秒还在萤光林中欣赏着月光下的雪月湖，下一秒已然回到了东望城与父亲一同狩猎森林中的野兽。而自己，依旧不能分清楚，哪一件事是更先发生的。

萨恩苏醒在洁白的卧床之上。

不过清醒，只是给了他理智，而不是拼接起破碎记忆的能力。

他能够判断东望城的狩猎是更早的事情，但是他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仿佛记忆中缺少了一根连接过去未来的丝线。名为记忆的珍珠项链散落为满地珍珠，即使能够知道它们本来的顺序，但是终究没法让它们变回项链。

不过萨恩很快找到了自己昏迷前最后的记忆，那段记忆与其他部分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克莱尔？”萨恩捂着头起身——大脑里有些莫名的刺痛，环顾四周。

蜡烛提供的微弱烛光成为四周唯一的光源，照亮了这片颇为宽敞的空间。周围摆放着几张床，与自己所躺着的这张床一样，洁白得难以找到一丝瑕疵，而且可以注意到，有人在床上沉睡。

接着，他看见了一个坐在床上倚靠着床板打盹的男人惊醒，然后迅速下床向自己走来。男人穿着大学学者的衣服。

“别动，您现在还很虚弱。”

男人娴熟地将萨恩又按回到床上，仔细观察了一下萨恩的面色，然后询问：“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确实如男人所说的，萨恩现在很虚弱，刚刚起身观察不过数秒，眩晕感已经充斥了他的大脑。不过在躺下之后，他感觉到好了不少。

“有点头晕。”萨恩虚弱地说。无力感姗姗来迟，在刚才他激动的大叫之后才笼罩全身。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提出疑问：“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职工宿舍，只有在这，我才能好好照顾几位。您们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而且都有一种奇怪的发热症状，我不能确定是怎么回事，只用了一些治疗发烧的普通药剂。”男人摸了摸萨恩的额头，“现在看起来，或许是有些效果的。”

“克莱尔……呢？”萨恩艰难地转头看向身边其他的床铺，不过他唯一能看到的床铺上，躺着一个不认识的女性。

“法贝蒂斯小姐的状况很好，她是最早清醒的一个。”男人……或者说医生，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床铺，“不过那是几小时前的事情了，现在她又睡过去了。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您也需要多休息……还是说，您现在想吃点什么？我可以去找找，还有没有食物。”

“谢谢。”听到克莱尔没事，萨恩松了一口气，“我想喝水。”

“没有问题，西斯尔少爷。”医生帮萨恩将被子的边角盖严，以免寒风侵入。“稍微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萨恩轻轻点头，然后聆听着医生离开的脚步，脚步声很轻，但在静谧的夜色中，还是能够被捕捉到。不过宿舍的木门也许太过破旧，发出刺耳的声音，尽管医生极力控制，但是这声音还是让萨恩频频皱眉。

天花板很暗，但是能看出来木板拼合得不是很整齐，在烛光中，木板的阴影跳动，十分显眼。

逻辑上最后的记忆愈发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雪月湖边突然出现的巨大怪物，克莱尔的尖叫，半月与群星，恐怖的节肢，然后是无尽的黑暗。

对手是怪物，所以精通剑术的他连一招都没有挡住，他甚至没有看清楚那个怪物的模样。

萨恩的脸上露出一种失意。即使如此。

我真的能成为一个剑术大师吗？

最让萨恩介意的，是他曾经流露出的恐惧。

轻微的“嗒嗒”声从门外传来，然后是又一次刺耳的声音，这一次却是要小得多，看起来医生付出了更多努力控制木门。

“啪嗒——”

木门关闭，医生慢慢地走到了萨恩的床边，“西斯尔少爷，您要的水……等等，我扶您起来。”说着，医生将水放在一旁的桌上，将手托在萨恩后背，帮助萨恩倚在床头。

当水杯被递到嘴边的时候，好胜心还是战胜了虚弱，萨恩接过了水杯，“我自己喝就行。”

医生没说什么，松开了手，看着萨恩喝水。

“究竟发生了什么？”萨恩感觉身体比刚才稍好一点，坐起来之后没有头晕的现象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医学学者。”医生摇头，轻声说道：“不过我听说是林海深处的怪物抓走了少爷们与小姐们，不过牧师们已经来解决这个问题了。”

牧师……萨恩想到了维克。对啊，维克现在在哪？自己和克莱尔失踪，他会不会很担心？就像以前自己和克莱尔被困森林，病榻上的维克还不断给找人的骑士出谋划策。

“维克怎么样？”萨恩将水杯递给了医生，“足够了，谢谢。”

“我不知道，刚刚已经是我知道的全部了。牧师和卫兵什么也不告诉我。”医生接过水杯放在一边，然后帮助萨恩躺下，“现在还是请您休息吧，您可以明天向牧师们提问。”

萨恩将被子拉到脖子的地方，闭上了眼。

他有点期待明天。不知道失踪了这么久，维克再次和自己见面会是一种怎样的场景……有一点小小的兴奋让他入眠变得有些困难，不过在虚弱与疲惫下，这些困难消弭于无形。

第二天。

大概是太过兴奋，萨恩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

也不愿打扰到正在休息的克莱尔，另一位女性以及对面那个满身绷带的病人，萨恩艰难地从床上爬起，走出了宿舍。

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连扶着墙走路都能够让他气喘吁吁。

“西斯尔少爷，您在干什么？”迎面遇上的医生连忙过来搀扶。

“我饿了。”

“我这就带您去食堂。”医生说，“不过请记住，您现在不能吃太多食物，您还不能够消化它们。”

这我当然知道，萨恩想，当初维克重病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当然知道。

“告诉我，牧师们在哪？”萨恩看向医生，“我有事情找他们……”

……

“维克也失踪了？”萨恩惊讶地看着两个牧师，心中被愤怒，疑惑与担忧填满，“你们为什么不救他？”

“希望您控制自己的情绪，小西斯尔先生。”为首的牧师没有直接对指责作出解释，而是说道：“我们仍然在努力筹备，以从林海中寻找到失踪的奥利安德先生，请相信我们。”

“筹备？你们需要筹备到什么时候？”萨恩的疑问中显然充满了不信任，“你们现在有几个小队的卫兵！”

“尽快。”牧师说道：“愿光芒照耀他。”

“为什么不能是现在？”萨恩大吼着指责，艰难地走到牧师面前。尽管早餐有吃一点汤食，不过萨恩的体力依然没能够完全恢复。

“萨恩。”虚弱而坚定的声音落入了萨恩的耳中，“不要无理取闹了。”

小西斯尔瞪大了眼睛，看向了声音的来源。他当然会记得这个声音，无论分别多久，他都不会忘记这个声音。

“西斯尔先生，您也醒了？”牧师转头向那边看去，“我不建议您现在起来，您受的伤很重。”

“麦格斯？”萨恩看着门边那个缠满绷带的病人，有点难以将这个形象和那个健壮且精通剑术的兄长结合起来，“你为什么在这？”

麦格斯先是回复牧师，“不必担心，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数。”然后才看向萨恩，“这是家主的命令，他让我来帮忙找你，不过看起来我反而拖了牧师们后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牧师点了点头，“如果我的助手没有说谎，那么您确实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牧师身后同样打扮的助手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在我印象中，同样如此。”麦格斯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询问牧师：“可以让我和我的弟弟单独相处一阵子吗？有需要的话，我会叫人的。”

“当然，不过希望您不要说太多。”牧师转身离开，顺便带走了医生。

等到两个牧师和医生离开，并关上了木门，萨恩迫不及待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问我是怎么回事之前，我想先问问你，你还记得多少？”麦格斯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间中央的椅子，一下瘫在了椅子上。他咬着牙喃喃自语：“果然还是有点勉强……”

萨恩没有做太多思考，因为他觉得他已经思考得够多了。

“怪物，我记得一个怪物！”

“没有别的了？”

“没有。”

麦格斯咧开嘴，不过在绷带下看上去有点狰狞，“那就没问题了，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那个怪物，对维克的兴趣比对你的兴趣要大得多。所以，它一定会把维克藏得好好的……”

“所以那些牧师没能找到维克？”萨恩看上去仍然没有消气，“他们就不能找得更仔细一点吗？”

“我想，这是有原因的。”麦格斯对着萨恩摇头，“你如果还是这样不冷静，你告诉我的梦想可实现不了。”

萨恩嘴唇嚅动，偏过头去，看着地面。最终抬头问道：“还能有什么原因？”

“怎么了，你似乎不太对劲？”麦格斯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和谐，没有回答萨恩的问题。

“没什么，我现在很正常。”萨恩使劲翘起嘴角，看向麦格斯。

一阵沉默。

萨恩发现麦格斯在努力地打量着自己，试图从自己脸上找到原因。萨恩更加使劲地保持笑容。

“……别待在降临了。”麦格斯沉声，尽管听起来更像是虚弱的喘息，“等我们找到维克，你们跟我去我的领地吧。

“对于一个剑士来说，无论是东望城还是降临城，都太软弱了。”

萨恩放下笑脸，也低下了头。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刚才你对牧师有些无礼了。”麦格斯缓慢而低沉地说道：“现在，再记住另一件事：那个怪物的力量强大，远超你的想象。我这身伤就是那怪物留下的……也是我的战败，让维克被抓走了。我想，牧师他们，能够救我们回来，一定已经尽……”

麦格斯没了声音。

萨恩疑惑地抬头，然后看到麦格斯慢慢滑下了椅子，倒在了地上。

“麦格斯？”萨恩叫了几声，麦格斯没有回应。

这位兄长已经晕了过去。

“有人吗——”

萨恩用尽全力大喊。

然后累得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