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头一震,急忙挺身跃起,骄指先点了章奋的昏睡穴,反手摘下木剑。
水潭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三个人。
居中的一人,年约五旬开外,生得剑眉朗目,雄俊不凡,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锦缎儒衫,显出风仪英武,又有几份潇洒俊逸。
另外两个都是魁梧老人,年纪总在六七十岁之间,身躯硕壮高大,一律锦袍宽带,腰际都悬着长剑的。
三个人六道目光,炯炯投注在章奋身上,好半晌,那居中蓝衣文士才缓缓抬起头来,向穆乘风含笑点点头,和蔼地问道:“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穆乘风反问道:“你们是谁。”
话声甫毕,对面居左一名锦袍老人突然沉声叱道:“大胆,咱们堡主问你的话,你敢不答反问!”
蓝衣文士摇摇头,道:“秦老,别吓着了他,人在遭到剧变之后,难免处处疑忌,这也不能怪他。”
接着,向穆乘风微一拱手,含笑道:“就让我先报个姓氏吧!我姓宋,来自‘流云堡’”
穆乘风一惊,道:“原来是名满天下的流云堡主宋老前辈?”
“不敢当。”流云堡主笑得好谦和,随又引介左右两名锦袍老人道:“这两位是敝堡教练,一位姓秦名昭然,人称‘屠龙手’,一位姓金名松,美号‘八臂天王’。”
穆乘风抱剑欠身,道:“在下穆乘风,见过堡主和二位前辈。”
秦、金二人只冷漠的“唔”了一声,算是回礼,神态颇显据傲。
流云堡主宋飞鸿反而和蔼可亲,遥指章奋问道:“这位被火烧伤的,是穆少侠什么人?”
穆乘风道:“他姓章,是一位退隐多年的武林前辈,跟在下毫无关系,只因他居住的树林起火,被在下救了出来。”
宋飞鸿轻轻一声“哦”,说道:“少侠既知他姓氏,更知道他是退隐高人,想必以前认识他的,怎么又说彼此毫无关系呢?”
穆乘风微笑道:“此人当年也曾叱咤风云,颇具威誉;如果提起他的姓名来历,相信堡主也不会陌生的。”。
宋飞鸿诧道:“是吗?敢问他的名号是--”
穆乘风缓缓道:“当年‘恶人谷四大恶人’之一,‘火神’章奋。”
果然,人名树影,宋飞鸿和秦、金二人闻听之下,都神色震动,不约而同倒退了一大步。
屠龙手秦昭然精目连闪,沉声道:“堡主,‘恶人谷四大恶人’一代巨魔,当年肆虐横行,杀人无数,今日既然巧遇,就不能轻易放过!”
宋飞鸿微微颔首,感慨的道:“想不到以‘火’称霸武林的‘火神’,竟也会被‘火’所伤,这真是上苍有眼,报应分毫不爽。”
话落,又目遽张,炯炯凝视着穆乘风,肃容问道:“恕我冒昧动问一声,少侠在救他之前,大约并不知道他就是当年凶名卓著的章奋吧?”
穆乘风欠身答道:“不!在下事先已知道他的身份和来历。”
宋飞鸿变色道:“那为什么仍要救他呢?”
穆乘风侃侃答道:“在下只知见危援手,仗义拔刀,乃我辈武林中人的本份,并不能因为他曾经做过错事,便袖手旁观,任凭他被火活活烧死……”
秦昭然忍不住冷哼道:“这简直是妇人之仁,腐迂之论,只怕你见危援手是假,跟章奋另有瓜葛牵连倒是真的。”
穆乘风脸色一沉,佛然道:“秦老前辈最好把话听完再下断语,须知在纵与章奋真有甚瓜葛关系也并不怕人知道。”
秦昭然没料到穆乘风竟敢顶撞自己,气得须发怒张,厉叱道:“章奋茶毒武林,满手血腥,人人得而诛之,你若与他无关,就不该救他,倘若与他真有什么关系,连你也难逃公道!”
穆乘风天生傲骨,最受不得闷气,当下剑眉一挑轻晒道:“秦老前辈的意思,莫非想对一个身受重伤毫无反抗的人下手?”
秦昭然厉声道:“不错,他杀人盈野,死有余辜,就算他已经死了,秦某人也要戳他几剑,替武林同道出出怨气。”
穆乘风一紧手中木剑,冷冷道:“那么,秦老前辈何不试试看?”
秦昭然怒道:“你以为秦某人不敢?”一按腰际长剑,大步走了过来。
宋飞鸿却笑道:“秦老何必急躁?凡事脱不开个‘理’字,不可妄动意气。”
那秦昭然连忙笑笑止步,微微欠身道:“属下被这小辈狂态所激,险些又鲁莽误事了。”
宋飞鸿摇头道:“这也难怪,年轻人都是血气方刚,但凭一时好恶行事,不像咱们这般冷静理智。”
秦昭然连声了几声:“是”垂手退了回去。”
宋飞鸿目光一转,向穆乘风迅速打量一眼,满脸含笑说道:“穆少侠可愿心平气和,先听宋某几句忠告?”
穆乘风只觉这侠流云堡主处处谦抑多礼,绝无丝毫架子,叫人发不出脾气,遂也将木剑悬回腰间,欠身道:“在下恭聆指教。”
宋飞鸿爽朗一笑,道:“指教二字,实不敢当,不过,彼此谊属同道,宋某又痴长几岁,有几句由衷之言,愿与少侠参酌参酌。”
语声微顿,含笑又道:“首先,宋某要申明一点,咱们流云堡无论上下两代,同门戚友,都与恶人谷四大恶人毫无恩怨,其次,对少侠见危施援,无分敌友善恶的胸襟,宋某非有够体谅,而且也很钦佩,本来嘛,侧隐之心,人皆有之。少侠年纪轻轻,具此人溺已溺的侠义肝胆,不单令人钦佩,更令人敬服。”
穆乘风反而有些讪讪的,拱手说道:“多谢老前辈赞誉,在下识浅见陋,汗颜得很。”
宋飞鸿笑容忽敛,换了一脸凛然之色,道:“不!这不关识见深浅,而是少侠涉世未久,未曾体验到武林中凶煞巨果的残暴和毒恶,当年恶人谷四大恶人,纵横江湖,杀人不眨眼,不知已害了多少无辜,不知拆散了多少美满家庭,其罪行恶迹,有目共睹,擢发难数,少侠想必亦曾耳闻,似此大好巨孽,早巳惹得天怒人怒,罪无可道。咱们侠义中人往往不惜跋涉千里,历尽艰辛,尚且欲寻他为天下除害,倘若为了一念不忍,任其脱逃,岂不等于纵虎归山,再让他去作恶伤人吗?少侠请仔细想想那些被他屠戳残杀的无辜同道,难道他们就不值得同情么?如果因姑息他一人,害了千万人,少侠请权衡轻重,是可为?是不可为?”
一番话,问得穆乘风默然不语,哑口无言。
宋飞鸿神情微弛,淡淡一笑,又说道:“少侠是聪明人,这点浅显道理,相信不待我等赘烦,亦必所抉择,当然,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这也是人之常情,如今,少侠既已救他脱出大难,心意也算尽到了,何不将他交给宋某人带走,由武林同道和那些无辜被害者的遗族,对他秉公论断……”
穆乘风突然摇头道:“不!不行!”
宋飞鸿问道:“为什么?”
穆乘风长吁一声,俯首道:“如果我能这么做,先前就不必冒险去救他了。”
宋飞鸿道:“冒险救他是‘情’,将他交付武林公判是‘理’,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穆乘风默然良久,忽又抬起头来,凝容道:“可是,在下也想请教宋老前辈,俗语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假如一个人从前曾经做过错事,后来已经悔悟,并且避世隐居数十年,以侠义正道的立场,是不是应该给他一个迁善赎罪的机会?”
宋飞鸿微笑颔首道:“不错,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但那要看是对什么人?更要看他是否真正悔过向善?像恶人谷四大恶人这种穷凶极恶之辈,少侠怎知他确能悔改?”
穆乘风毅然道:“至少他隐居荒山数十年,其间未再作过恶害人,这已经是事实,而且他现在受重伤,命在旦夕,今后了不可能再做那种丧天害理的事,在下觉得与其乘人之危赶尽杀绝,不如网开一面,给他一次机会,何况,当年四凶中,‘毒’,‘蛇’,‘兽’三凶比他更凶残,他只不过擅制几样火器,未必便造了多少杀孽。”
宋飞鸿哈哈一笑,道:“说了半天,敢情少位是立意要为他开脱?”
穆乘风肃然说道:“并非在下胆敢违抗公理,徇情掩饰为他脱罪,其中还另有缘故。”
宋飞鸿诧道:“那又是什么缘故?”
穆乘风道:“在下无意间,发现他隐居林中,跟—个残废老妻苦苦厮守,为了那老妇行动不便,他委屈求全,含辛茹苦,毫无怨言,其后林中失火,更因不忍舍弃老妻,才落得陷身火窖,受了重伤,在下本与他风马牛不相干,同时也知道他名列四凶,是个赫赫有名的大魔头,但在下去目睹他这种舍身全爱的至情之举,纵是毫我干系,也不忍不加以援手。”
宋飞鸿静静听完,神情一片凝重,似乎亦因这些感人叙述而犹豫起来。
沉吟半晌,忽然问道:“少侠确知那残废老妇,真是他的妻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