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大约三十出头,一身天青色儒衫,神采飞扬,丰神挺拔,那股飘逸洒脱样儿,别说人间凡夫俗子,便是图画中的神机也不多见。”
“当时我老婆子看得满头雾水,呆呆的坐着,连说话都忘了。老头子也怔了半晌,才指着书生问道:莲丫头,这家伙是谁?”
“莲姑笑嘻嘻道:爹,他就是采云崖撒野的那个人……”
“老头子一挺身跳了起来,大喝道:好小子!你是吃了熊心豹胆,竟然敢伤我百禽宫弟子?来人呀!给我先绑起来再说!”
“谁知那书生却含笑一拱手,道:老前辈先别生气,这实在是一场小小的误会……”
“老头子叱道:误会?你倒说得轻松,老夫先吊你三天三夜,且看是不是误会……”
“这时候,才发觉左右宫女们只顾掩口窃笑,竟没有人遵命动手。”
“老头子气得直跺脚,叱道:叫你们绑人,笑什么?”
“一名宫女连忙躬身答道:老爷子请息怒,这位公子如今是客人,婢子们不敢失礼。”
“老头子叱道:胡说,他是谁的客人?”
“宫女答道:是小姐的客人。”
“老头子一愣,回头望了望女儿,莲姑才含笑说道:爹不错啦,是女儿请他来咱们宫里作客的人。”
“老头子诧道:他不就是那放野火,打伤人的狂徒吗?怎么一下又成了客人了?”
“莲姑笑道:那本来是场误会嘛,人家在采云崖等朋友,生了一小堆火,乃是当作联络之用的,被咱们巡山弟子看见,才闹出误会来……”
“老头子不以为然道:干旱之季,山中严禁烟火,这是奉宫的禁例,怎能说是误会?”
“莲姑迟疑了一下,讪讪笑道:可是,他不是有意犯林……”
“老头子不通窍,兀自摇头道:不管有意无意,犯禁就该重惩,抗命拒捕,就该立斩……”
“老婆子冷眼旁观,见莲丫头粉颈低垂。神情显得很尴、尬,忽然心里一动,会过意来,连忙站起来拦住老头子,道:既是无心之过,还提它作什么……”
“偏是老头子心眼跟牛一样,仍在嘀咕着道:无心之过也是过,为什么不该提?以后人人放了野火,都说是无心的,那还成话吗?这道理我不懂……”
“我老婆子气他不过,只得低声骂道:只要莲丫头愿意,便是把这百禽宫全烧光了,也不用你老糊涂担心。现在你懂了么?”
“老头子两眼连翻,怔了半天,这才恍然领悟过来……”
孙天民和月眉姐弟听到这里,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敢情他们对故事中那位书生,都已经暗生关切之情了。
巫九娘语声微顿,脸上也泛现出淡淡的笑意,追述道:“老头子号称百禽翁,善解鸟语,却对女儿的心事猜解不透,被我老婆子一言点破,懂虽懂了,竟忘了礼数。”
“他猛地上前,一把拉住书生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忽然拈须哈哈大笑,点头说道:好极了!好极了!小伙子你的运气不错。”
“说完,也没有问问人家姓甚名谁,径自笑首向后宫去了。”
“这些没头没脑的话,那书生听不明白,咱们娘儿俩却心里有数,当时,莲丫头臊红了脸,竟也忘了招待客人,没办法,这件事只好由老婆子承担下来。”
“我一面吩咐宫女们准备酒宴,殷勤款待,一面婉转探询那书生的姓名和身世,有没有娶过妻室……结果,一切都令人满意了。”
孙天民一直没有岔过嘴,这时忍不住问道:“那书生,莫非就是剑魔沈破浪?”
巫九娘点头道:“不错,就是他。”
孙天民轻“哦”了一声,嘴唇蠕动,好像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巫九娘状如未觉,喃喃接道:“……那时候,沈破浪年纪不过三旬出头,声名正如日中天,严然武林第一高手,非但一表堂堂,谈吐也迎异俊流,尤其最难得的是,虽届而立之年,却尚未婚娶。”
“这一切一切,都是那么如人心意,简直可说是老天爷特意安排造就的好姻缘,我老婆子看女儿也是千肯万肯,立即传令大开盛宴,聚集全宫女官鼓乐,张灯结彩,排演本宫最隆重,最豪华的百禽迎宾舞。”
“席间,老婆子真应一名俗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便私下跟老头子商议,老头子答得好,他说:又不是我嫁给他,你跟我商量有屁用。”
“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便道:老头子,我可是问过你了,到时候你这做爹的可别怪咱们母女擅作主张,没跟你商量。”
“老头子道:你也别太兴头,好歹先问问女儿的意思去。”
“我毫没迟疑就道:女儿的心事,我这做娘的还能不知道吗?没的说,她是千肯万肯了。”
“我忍不住好笑,说道:这种天上掉下来的肉馅饼,他丕会不吃吗?论名声,咱们百禽宫不输他剑魔。论才学,莲丫头只比他强,论品貌”
“说到貌字,我老婆子心里忽然动了一下,偷眼望望正在谈笑风生的莲姑和沈破浪,下面的话,竟迟迟无法出口。”
“凭良心说,沈破浪英俊潇洒,如玉树临风,堪称翩翩浊世佳公子,而咱们的莲丫头虽然满腹才智,可惜肤色稍嫌粗黑,身材也矮胖了些。”
“他们俩坐在一起,就像一株挺拔的翠松,旁边栽着一朵黑牡丹。”
“老婆子不是偏袒护短的人,这情景看起来的确显得不配衬,但当时见他们交谈甚欢,正谈得投契,再转念想想,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匹配?俗语说得好:骏马偏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一个女人纵然再美,终有一天会老的,那杨君达如果只是个以貌取人的俗夫,也就算不得出类拔萃的人物了。”
“不过,话虽如此,总得慎重些,当面问个确实,才好决定办事。我老婆子终是女流,和很多话不便出口,这项差使,还得老头子亲自出马才成。”
“当夜盛会至深宵尽欢而散,沈破浪已醉意浓重,由老婆子安置在前面客室歇息,回到后宫寝殿,我就把莲丫头叫来,直截了当地问她作何打算?”
“莲丫头难免羞赧,总算是个明理的孩子,她沉思良久,但然答道:杨公子天纵奇才,百世难逢,女儿还有什么可挑剔的,但夫妻朝夕相处,厮守终生,必须彼此相敬相爱,不能有丝毫勉强,您老人家最好先问问人家杨公子。”
“我见她说得坦诚,心里反而无限忧感,说道:既然你这么说,娘就替你作主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总得你们两情相悦才行,这件事成功固然可喜,万一有什么支节,你也不要太认真,天下好男儿多的是,娘会替你物色一个比他强过十倍的,决不让你受一分委屈。”
“第二天一大早,老头子被我催促不过,亲自去了前宫客室……”
巫九娘述说至此,脸色突然变得阴沉僵硬,嘴角那一抹笑意,也充满了森冷和凄凉。孙天民和月眉姐弟一声不响的倾听着,谁也没有开口。
茅屋中突然寂静下来,良久,良久,才听见她一长叹,接着说道:“……他去了整整半日,咱们娘儿俩也盼了整整半日,那时的心情,当真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但时间越久,也就表示事情越不顺利,咱们娘儿俩面面相觑,口里没就什么,心里都有了不祥之感。”
“直到近午,老头子才迈着大步回来了。”
“果然,他呼吸重浊,气喘吁吁,一脸悉愤之色。”
“我明知不妙,仍然迫不及待地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老头子闷不吭声,只是摇了摇头。”
“可怜莲丫头竟哇地一声,掩面哭了起来。”
“老头子非单没有安慰女儿,反重重一跺脚,吼道:有什么好哭的!难道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没有他,你就嫁不出去了吗?”
“我一听这话也火了,冷叱道:你这老糊涂,去了半天,就带回来这几句屁一样的废话?”
“老头子气呼呼道:你们还要我说什么?莫非要我去跪下求他?说咱们的女儿生得丑,求他可怜咱们,娶回去当粗使……”
“这个老混蛋,只顾生气,却没想到这些话,字字刺伤了莲丫头的心,可怜那孩子没等话完,就大着奔出房去了。”
“老头子还朝着女儿背影叫道:丫头,看开些,明天爹就离宫下山,遍访天下俊彦,亲自去替你物色一个比他只强不差的夫婿,找不到,爹宁愿老死异乡,一辈子不回百禽宫……”
“我急得连忙掩住他的嘴骂道:老糊涂,你是想把女儿逼死了才甘心吗?”
“老头子竟理直气壮地道:我说的是实话,你不信是不是?明天一早我就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