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真要坐这玩意儿吗?”胡富贵指着半空中那道若隐若现的轮廓,吞咽口水。
灰青色道路高低参差,一环圈着一环,层层叠叠,如竖立的蛛网。不光是地面,许多奇形异状的高楼都有着中空的路口,将地面与高空连接。
胡富贵所指的轮廓并非这些,高架环路之上,约是百米的高空中,有一道半透明的管状痕迹,将远方勾连。
“没坐过吗,那就开投影屏,我帮你操作。”江风低着头,在左腕的生命环屏幕上滑动手指。
“小时候坐过一次,有点刺激了吧?”胡富贵嘴上说着,老老实实点开生命环的投影屏功能。一道光锥从生命环顶部小孔投射出,在他面前展开成倒三角形的光屏,光屏上密密麻麻四五十个图标。
江风抬头,随意地瞄上一眼,似乎瞅到某些私密的软件,无语地叹了口气,点开公民服务这一项,划拉屏幕,找到“管车出行”的图样:“花里胡哨的,不知道稍微整理下自己的主界面吗,不该放在外面的就藏起来。”
胡富贵肉脸上嵌着窘意,耳根泛红:“平时我不给别人看的。”
屏幕上闪烁着两排红光黑字“定位失败请检查是否开启定位功能”,江风深吸口气:“定位也不开,你平时不出门的?”
“上次有个调查,不是说年轻男性凡者成都是‘宅男’吗?”胡富贵解释说。
江风三两下操作好,关掉投影屏,又在自己的生命环上点下确认键:“稳住重心,要来了。”
“我有点怕。”胡富贵手伸向江风的袖子,被他一下甩开。
“都是单人的。”天空近乎透明的管道上,隆起几个凸点,然后慢悠悠剥离出六颗闪着弱光的“灵子”,分成两组,各自三颗,朝两人飞来。当灵子到达后,先是停顿片刻,然后开始围绕着左腕上表状的生命环,做着逆时针旋转。江风往右边走了几步,与胡富贵拉开大约四五米距离。
灵子膨胀,光线扭曲,两个直径三米的透明球体在数秒内构建完毕,将两人包裹在内。
“啊啊啊——”胡富贵惊恐地发觉自己双脚离地,仿佛天旋地转,高楼大厦向地底沉陷,高架道路往头顶倒塌,这视线上下两头皆不是,只能瞧向正前方,那道黑漆漆的插进天空的墙挡在视线尽头,“我恐高啊,江风!”
江风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球泡里图像逐渐模糊、表情逐渐崩溃的胡富贵,撇撇嘴,敲击屏幕。
江风督察:隔音隔光的,你说啥?
北城雪:我还看得见啊!!
江风督察:上了管道就看不见了,话说,你这昵称不合你的气质。
北城雪:你又什么时候加了我好友?
江风督察:刚刚啊。
灵子球稳速上升,将圈圈环路抛诸脚下,直到与半空中近乎透明的管道融为一体,灵子归位,球泡一面黏连在管道中。视线里,陡然一片暗蓝色。江风手贴在黏连部位,眼睛注视北方,隐约感到细微振动,愈发接近。
江风督察:车正好来了,就下一站,公民服务里倒数第二排管车出行,点开,到站等下车按钮变绿,就点击它。
北城雪:好笑脸
胡富贵贴着变为暗色的球壁,手掌感到微微的热度,像刚刚打开的壁炉。他透过球壁,小眼睛观察着灵子管道。与从外界观察到的近乎透明不同,灵子管道内壁特殊材质呈现出内外两种不同的视色。那是幽深的蓝色,静寂纯粹,就像电影中出现的深海。这种纯粹给人深沉的宁静感,他内心对高空的恐慌隐隐排解。
千米以外,一条黑色的“游蛇”疾如闪电,从明城流光区西北角飞驰而出。这条游蛇由数百个暗色的灵子光球衔接而成,在内壁灵子喷射出的气流作用下,急速行驶于低摩擦的灵子管道中。
球壁在猛烈气流作用下逐渐晃动,但一面被吸附在管道壁上,并没有因此飘飞。当黑色出现在视野中时,黑蛇已经露出獠牙,猝不及防地一口将胡富贵吞下。茫然四顾,他看不到江风,看不到其他成百上千的乘客,只有他自己,成百上千黑球中普通的一个。生命环发着微光,照出一张惨白的脸。无形的大手裹挟着人潮,滚滚向前,失重感让他坐倒在光球里,另一种恐慌在这无人的空间里填充他的内心。
警署的大牢,会比这里更黑暗吗?听说关进去要上缴生命环,以后,该怎么过呢?
他胡思乱想着,管车就开始减速。
“这,快的太过分了吧?”胡富贵扶着灵力构建的光壁,哆嗦着站起身。
江风督察:到站了,准备下车。
北城雪:哦。
手忙脚乱地翻到界面,硕大的红色字眼闪烁几秒,随着管车速度归零,变为绿色的“下车”,拇指按下。
灵子球从黑蛇肉体上剥离,天地豁然开朗,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身体沉陷入一圈圈高架路所形成的漩涡中。他遥望,远方那面将百万凡者与星兽隔开的高墙开始模糊。
当一种恐惧远远超过另一种恐惧时,后者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脚踏实地的感觉,恍然若失。
数十个光球缓缓落在一片宽敞的空地上,傍着马路和警署。江风转过头,看到痴愣的胡富贵,走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多想无益,面对现实吧。”
这里,就是流光警署。
胡富贵的目光越过斜躺在地上的三棱锥石,越过青葱草地,停在警署大楼前,那座雕像,那座不算高大,甚至远望显得矮小的雕像。
“平等公。”江风顺着他的目光,毫无波澜地说,一面拉着他往前走。
胡富贵跟在江风背后,垂下头。
侧躺的三棱锥石刻着“流光警署”四个黑色大字,字体古朴,很有年代感。
锥石左侧建着小小的警卫室,江风走到窗户前,将令牌递过去。
秃顶的中年警卫接过令牌,按在专用扫描仪上。
“你的车杜涛放在我这儿了,出来就到警卫室拿。”秃顶警卫笑嘻嘻地把令牌还给江风。
“麻烦你了,戴伯。”江风接过令牌,也朝秃顶警卫笑了笑。
“你受伤啦?”秃顶警卫视线从江风腹部收回。
“没事儿,小伤。”江风把令牌塞进口袋,顺手抹了抹腹部破损的衣物,挡住血迹,让伤口显得不那么明显。外套是黑色的,流出的血迹并不明显。
两人绕过草坪,走向正前方的大楼。在经过那尊雕像旁时,胡富贵顿在那里,正着头,平视着老人的眼睛:“平等公。”
纵不是什么好学之人,他也知晓这人的名号。
横跨近三千年的原始帝国末代公爵——平等公,原始帝国送终者,原始纪元终结者,灵核纪元开创者,人族联盟建立者,人族联盟第一任与第二任盟主,相对公平主义推崇者。
纵然过去九百年,如今星际议会施行的许多制度法规,都还有平等公的影子。
“相对公平,劳者多得。平等公所期待的未来,是现在这个模样吗?”
江风没有回答,带他走进大楼。
门口没有额外的安保设备,普通玻璃门,推门便进,平平无奇。
空荡荡的大厅,地板光洁如镜,只前台坐着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女督察,抬起头,和江风对视一秒,又低下头。
离得远,看不清样貌,给胡富贵的感觉就是,头发长,皮肤白。他也不敢多看,老实地压下头,心中回想电影中罪犯被逮捕的模样,而地砖明晃晃地将那张颓丧的脸映照出来。
“你们很闲?都看不到人,地砖也太干净了吧。”胡富贵对地砖下的自己作了个鬼脸,找着话说。
“相反,很忙,都去出任务了。地砖是因为她爱干净。”江风领着胡富贵从左侧的楼梯上楼。
胡富贵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身后那排黑脚印,心感不妙。他抬头,低头,抬头,低头,眼瞪圆,瞧见自己那张肥嘟嘟的脸。他揉揉眼睛,惊愕地朝那位女督察望去。
就这么视线移开瞬间,黑脚印已经消失不见,像从未存在过,空余光洁如镜的地砖。
女督察低头疾书,手肘旁累着一尺高的纸质文件,毫无异样。
“怪事儿。”他嘀咕着,被江风拉扯上楼。
抬起脚的刹那,微微凉风拂过脚底,尘土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