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宫姝的情绪陷入焦灼之时,却见那扇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
老者好心安慰了一番逗留在医品居门前,不肯离去的病客,劝他们明日再来,便将目光锁定在宫姝及她身后的马车上。
宫姝正想上前陈述段尧的病情,却见老者回头,冲门里喊道:“大憨,把人带到病房用药,动作要轻,切不可挤压病人心脏!”
“得嘞!”随着一声响若洪钟的应答,大门里走出一名铁塔一般的青年,此人长得腰粗腿圆,比平常男子至少高出一个头,甚至更多。
这是宫姝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个,如若不是体貌特征与人类一致,倒是更像一头野兽,相较之下,普通人倒像是他的压缩版。
巨人出门之后,径直向段尧乘坐的马车走去,路过宫姝身边时,微微弯腰,叫了一声:“姑娘好!”
“啊?”宫姝完全没想到巨人会如此礼貌地向她行礼,一时有些发愣。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巨人已掀开车帘,将昏迷中的段尧平稳地抱下车来,动作显得小心翼翼。
“喂,你要带他去哪?”宫姝一脸焦急,紧紧跟上巨人的步伐,生怕段尧的小命交代在巨人手下。
“姑娘稍安,请随老朽到客厅用茶!”老者拦下宫姝,温声道:“馆主已等候多时,请!”
“老先生,您说馆主等我?”宫姝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她自幼生长在山林,通俗地说就是一个野姑娘。医品居的馆主是什么人?那可是医术登峰造极,名动天下的大人物。
老者微微点头:“姑娘不必讶异,请随我来!”
宫姝有些不放心,目光依然追随着巨人离开的身影:“现在恐怕不行,我朋友伤得很重。”
“宫姑娘放心好了,段公子的伤无甚大碍!”老者笑着安慰道。
宫姝闻言大吃一惊,自从段尧重伤之后,她可未曾自报家门,更未向任何人提及段尧的伤势情况。
可是眼前这位素未谋面的老者,似是早已知道他们会来一般,不仅道出了她和段尧的姓氏,更是直接命人将段尧带去用药。
显然,医品居对他们的到来,早已准备妥当,看来只有等见到了那位馆主大人,才能揭开谜团了。
宫姝怀着疑虑重重的心情,随老者来到客厅,进门抬眼一看,果然有一位白衣老人坐在那里看书,想必便是神医蔺三了。
“馆主,宫姑娘来了!”
“知道了!”老人放下书卷,仔细地打量着宫姝,频频颔首:“不愧是妙音七绝的传人,果然跟令师当年一样美,坐!”
宫姝俏脸微红,抱拳道:“前辈认识家师?”
“岂止认识!想当年,她在溪边抚琴,我在山里寻药,朝朝暮暮,花前月下,好不快活……”
被人当着面调戏师父,宫姝哪里听得下去,只得出言将蔺三打断:“前辈……”
“前辈?”蔺三一本正经地将诧异地目光投向宫姝:“蔺某虽然与令师多年未见,但情分却是在的,前辈这个称谓不妥,你应该喊我师公。”
“不可能!”宫姝毫不客气地拒绝道:“馆主既与家师相识,应该清楚师父的脾性,她老人家清雅出尘淡泊名利,最是厌恶轻浮浪荡之人!”
如果不是段尧情况危急,需要求助于对方施手,按宫姝平日的脾性,只怕早已和面前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撕破了脸面。
不过,为了段尧,她决定暂时忍耐一下。
“前辈,我朋友生命垂危,恳请前辈出手相助。”
“姑娘指的是姓段的那小子吗?放心,有师公的七日护心丸,他死不了!”
“馆主的医术独步天下,晚辈佩服得紧,但人品嘛……前辈请自重!”宫姝咬了咬牙,终于说了句带刺的话。
“自重?”蔺三并不生气,悠然地笑了笑:“当我再次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真的很开心,十年?或许二十年,很长时间没人这么提醒蔺某了,主要是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让人眼睛一亮的姑娘。哈哈……当年的令师,以及今日的姑娘,都在劝蔺某自重!”
蔺三似乎真的很开心,爬满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让人看不到一丝杂质:“想必令师平日里教了你不少世俗礼仪吧,那些世俗礼仪只能代表你们的行事准则,但我蔺三却不吃那一套。”
“换而言之,将我称作前辈是你的行事准则,而将妙音的徒儿视作自己的徒儿,是我的行事准则。我们只需各自遵循准则,心中欢喜便好,其他的何必计较?各谋其道,各从其志,既不强施于人,亦不屈尊于己!”
蔺三的一番悖论,令宫姝无从辩击,但她着实不想与之讨论这些个无聊的问题,她跟眼前的老头子唯一的共同语言,便是段尧的伤势。
“前辈,你的行事准则,晚辈不敢妄言,段尧伤情究竟如何,还请如实相告!”
“哦,原来姑娘是关心这个呀!”蔺三恍然大悟般笑了笑:“走,随我去看看那小子吧,但愿治好他以后,姑娘能放下成见,对师公好一点,不要有事没事板着脸,漂亮姑娘笑起来更好看!”
宫姝气得翻了个白眼,她怎么也没想到,名动天下的蔺神医,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大夫和夫子之类,不都是性格严谨、一丝不苟之人吗?
眼前的这个老头,显然是个另类。
在带领宫姝去探望段尧的时间里,蔺三向她简单介绍了医品居的情况,并且唤来宫姝之前照过面的巨人和老者,向她一一介绍。前者叫大憨,平日在院里干些杂活,后者叫刘成,负责医品居的一应事物。
三人相互见礼之后,蔺三便将宫姝带到后院的一间厢房,宫姝刚一进门,便闻到了满室的药香。
段尧虽依然昏迷未醒,但脸上已恢复了些许血色。
蔺三探了探段尧的脉搏,对宫姝道:“再过一个时辰,他便会醒了,这小子底子好,恢复得不错!”
“这么快?”宫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可是亲眼见到过段尧受伤时生命垂危的样子,长剑刺中心窝,鲜血流了一地。
“你不信?”蔺三替段尧掖好被子,淡然道:“姑娘可以鄙视蔺某的人品,但请不要质疑师公的医术!”
“宫姝当然不敢质疑前辈的医术,只因为当时他的血已几乎流干,我以为……”
蔺三摆摆手,打断她说:“眼见未必为实,血虽流了不少,但那都是做给人看的表象。段景轩那一剑妙到巅毫,你想想看,一个忍辱负重将机关算尽的人,怎会真的舍得杀死自己儿子呢?”
对段景轩的为人,宫姝不好评判。之前,段尧受到残杀之时,宫姝对段景轩的感官厌恶到极致,但现在,情况略有不同,说到底,那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宫姝作为一个外人,确实不宜发表意见。
如今,宫姝已经猜到,自己能够廉价买到一辆豪华马车,顺利到达肃州,一路上畅行无阻无人盘问,以及一品居的特殊优待,全都出自于段景轩的手笔,只是不知道,他所做的这些,段尧日后会不会买账。
正如蔺三预言的那样,段尧在一个时辰左右醒了过来。
少年缓缓睁开眼眸,映入眼帘的是帐幔和床榻,当他目光左移,见到的是一张美丽而沾着泪花的笑脸,这张笑脸的旁边,是一个神态古怪的老头。
“宫姝……”段尧慢慢喊着少女的名字,目光里释放着无以言表的感激之情。
“段尧,你醒了就好,这位是一品居的蔺神医!”
段尧收回目光,并未在第一时间向蔺三致谢。他的心情很复杂,同时也分不清楚,活下来,对他意味着什么,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段景轩的那一剑,斩断了许多东西,仿佛将他推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的思绪,不可控制地回到了当时的场景。
段豹、管家、府兵,一张张凶神恶煞般的面孔轮流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段景轩拒不承认有他这个儿子,并命人将他痛打了一顿。
场景再度转换,他被宫姝背到了凉亭。
段景轩要他改掉名字,从今往后像蝼蚁一般活着,叫阿猫阿狗都行,就是不许叫段尧。
他拒绝了那个荒诞至极的提议,然后段景轩动了杀机,毫不犹豫地将长剑刺入了他的心脏。
那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他满怀憧憬去寻找爹娘,可最终却落了个被父亲杀害的命运!
“不……为什么……”悲痛中的少年狠狠地咆哮着,由于动静太大触动了伤口,引得脸上一阵痉挛。
“段尧,冷静点,你不要激动!”宫姝靠近了一些,试图将段尧的情绪安抚下来。
“哎,姑娘……让他接着吼!”蔺三将宫姝拉开些许,大声道:“这小子差点让他爹一剑给杀咯,发泄一下不满是没有问题的,这样有利于血液流通,加速伤情恢复!”
宫姝嫌恶地甩开蔺三的手,留给后者一个凶狠的眼神,一介神医,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宫姝非常怀疑蔺三的操守。
居然还有这样劝病人的,这种连江湖郎中和赤脚医生都不会做的事情,蔺三却偏偏做了,宫姝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医术那么神,就算医术是真的,但医德医心何在?
“段尧,有些事情,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宫姝依然在宽慰段尧,可段尧心里已被愤怒塞满,哪里还听得进去。
“段景轩,你要我死,我偏要活着,总有一天,我会用剑指着你的脖子,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小子,想要打败段景轩,仅仅靠吼是行不通的,我劝你还是安心把伤养好,就你现在这副样子,恐怕他随便吹口气就能要了你的小命!”蔺三见段尧越来越激动,也不敢任由其吼叫下去了,一旦伤口引起感染,恐怕日后会留下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