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听着父亲的话,慢慢抬起头。实际上这些话他从小就耳濡目染,尤其是岁那年,在外游玩的赵宁撞上一头孤狼,也是乡邻拼了命将他救下的,那个人甚至为此失去了三根手指,但却毫无怨言,连报酬也不愿意要。
“我一个妇人,懂不得你那么多大道理,我只知道怎么让自己一家过得好,不至于饿死!”说完,赵程氏转身走出屋子,临出门时回过头来,看着赵宁,“不过既然你已经把人救了,就要负责到底,明天我会替她好好清洗一下,看能不能救活。”
“多谢母亲!”赵宁赶紧拜倒在地。
“今日早些休息吧,也乱了一天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迟。”赵苛也站起身,轻拍赵宁的肩膀,跟着走出门。
赵宁坐在位子上,从窗户望出去,天空中一轮明月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想来明天又是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
第二天一早,赵苛就收拾东西领着伙计出门布施去了。自从旱灾开始的第二个月,赵苛便会在每月的头中尾三天出门布施,一直持续到现在,陆陆续续也送出去不少东西。赵程氏对此多有不满,也时常因此和赵苛闹别扭,但总归是拗不过自己这个一心为民的夫君,到后来只是不说话,也不再多说什么。
临行前,赵苛叮嘱赵宁要待在府里不要到处走动:“最近外面不太平,听说济南郡那边已经开始出现流民了,我们漯阴县紧挨着济南郡,免不得受些影响。”
“那上学的事怎么办?”赵宁有些不满,县校里的先生可是很看好自己的,而且最近又是在教自己最感兴趣的兵法,被关在家里不让出门,自然心里不乐意。
“等蝗灾过去再说吧。”赵苛爱怜地摸摸赵宁。“昨天那样的情况确实太危险了。”
“我不怕,还有严朗和我一起呢!”赵宁还想争取一下,赵苛却转身出门了,只好悻悻地回到自己屋内翻看经典。
这样的天气实在让人难受,本来应该是春风拂面润物无声,现在却跟大夏天似的,又闷又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赵宁打开《春秋仅仅翻了两页,就因为烦躁的情绪看不下去了,索性丢下书,躺在床上休息起来。
脑海中慢慢浮现起昨天的场景,这时候赵宁才觉得有些后怕,倒不是因为那两具尸体,而是那番因为饥饿而出现的恐怖景象。如果自己的父亲不是啬夫,不是家中有几亩良田,那埋在地下的会不会是自己的父亲?抱着婴儿垂死挣扎的会不会是自己的母亲?而自己是不是也会像那个婴儿一样,在绝望中慢慢死去?
父亲每月都会从家中拿些钱财和粮食外出布施,也不知道能救下多少人,但这天下那么大,只靠他一个人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母亲说的话也有些道理,这样下去,恐怕不仅救不了多少人,还会把自己一家搭进去。
如果自己是父亲,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呢?
赵宁越想越难受,到最后连安静躺着的心情也没有了,只好起身出门转转。不准出府,在府里走没事了吧?正好母亲说要帮那个女婴清洗,自己也正好过去看看。
从屋子里出来,赵宁直奔后院而去,刚转过墙角,就看见母亲带着一个侍女正在给女婴换衣服,旁边放了一盆水,已经被染成黄褐色。
“宁儿,过来。”赵程氏注意到站在墙角的赵宁,摆摆手让他过去。
“母亲。”
“抱着她。”母亲把用襁褓包裹的女婴递给赵宁,然后直起腰长出一口气。
赵宁低下头,仔细端详怀中的女婴。她似乎很懂事,睁着眼睛紧紧盯着赵宁,嘴角微微上扬,不哭不闹。昨天抱着女婴时天色太暗,自己有因为迷路和意外而忧心忡忡,观察也不仔细,现在在阳光下,才发现女婴的右眼眼角有一颗月牙型的黑痣,因为她皮肤很白,宛如黑夜和明月反过来一般。
“真可爱。”赵宁忍不住赞叹道。
母亲也笑起来:“这小家伙福大命大,没受什么伤,就是挨了饿没什么精神,一会儿给她弄点羊奶,好好养,过几天又能活蹦乱跳了。”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看着自己亲手救下的婴儿,赵宁的心情好了起来,脸色慢慢变得欢快。
“不过还是得注意,刚才我们仔细辨别过,她并不是真正的婴儿,大概快三岁了。”赵程氏收起笑容,颇为严肃的说道。“她如此瘦弱,应该是营养不足导致的,而且也不会说话,日后一定要十分关注才行。”
“嗯,孩儿明白。”赵宁看看母亲,又看看女婴,坚定地点点头。
“等你父亲回来,给她取个名吧,毕竟以后也算我们的家人了。”
“叫赵静怎么样?宁静宁静,和我的名多配啊!”赵宁跟着母亲往大堂走,脸上洋溢着欢欣的笑容。
因为有新生命的加入,赵府上下显得活泼多了,冲淡不少因为旱灾带来的荒凉。赵宁一下午都陪在女婴身边,教她说话写字、行走识物。女婴比他想象的要聪慧许多,除了不会说话之外,其他适应得都不错。尤其是写字,照着赵宁的笔迹模仿,竟然也有七分相似。
严朗也来过一趟,送了些无关紧要的吃食和把玩用的小玩意。两人聊天才知道,对方都被父亲禁足,不准外出走动。互相大倒一番苦水之后,严朗便被家人叫了回去。
临近夕食,赵苛才匆匆忙忙地回到家里,一脸忧心忡忡地样子。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乡里的三老、游徼、有秩等,以及几位大户家主,严朗的父亲严礼也在其中。
赵宁闲来无事,躲在大堂后屋偷听。
“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三老李笃手抚白须,唉声叹气。他今年已经五十有,临近花甲之年却遇上这么一场大灾,实在让他有些焦头烂额,近些日子更是因为济南郡流民之乱的缘故,好几晚睡不好了。
“听说济南郡那边已经向朝廷发了告急文书,要求动用郡国兵镇压了。”说话的是游徼杜间,作为负责乡里追捕盗贼维持治安的官员,他对军事一类的行动最为敏感,而且因为漯阴县临近济南郡,经常互通消息,这样的说法无疑是值得信任的。“如果真的到了这样的地步,恐怕不是我们乡里想办法就能解决的了。”
杜间的话大家都清楚,一旦发生民乱,确实不是他们能解决的。如果处理不当,不仅自己有性命之虞,甚至有可能将民乱激化为叛乱,到时候官府兵一来,不论是平乱还是连坐审查,自己这些乡官都逃不了干系。
“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是需要大家的支持。”赵苛坐直身子,朝众人欠身施礼。
“子友但讲无妨。”李笃喊着赵苛的字说道。
“如今民乱的缘由,乃是由天大旱和蝗灾引起的无粮可食,百姓们为了一口饱饭,逼不得已才会铤而走险。”赵苛站起身,在众人中间来回踱步。“所以只要能解决他们的食物问题,民乱就不会产生。”
“话虽如此,该当若何?”
赵苛踱步到门口,站定转过身来:“开仓放粮!”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子友,此事干系重大,可不能胡说。”李笃摇摇头,对赵苛说的办法并不认同。
“是啊,放粮这种事,怎么能我们说了算呢?”其余人等跟着附和,尤其是几位大户,更是情绪激动,互相点头挥手,对赵苛的提议表达不满。
众人的反应也在赵苛的意料之中,因为私自开仓放粮,算得上是砍头的大罪。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皆以农为重,尤其是粮食,更是国之根本。丰收年成,官府会将多余的赋税粮存储在仓廪之中,以备战时或灾荒所需。由此说来,目前天下大旱,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是最正确的做法,但实际上,“开仓”的命令只能由天子下达,任何人胆敢私自开仓,就是谋反死罪,在座的都是人精,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之处。
引发民乱最多是革职,开仓可就是送命了。
至于那几个大户,自然不会担上“开仓”的罪名,但一旦实行赈灾,他们必定也会被要求打开自家的仓库,对于习惯以自我为主的他们,决然是不会同意这一办法的。
赵苛环视众人,心中隐隐作痛,情绪几乎就要爆发,但为了说服他们,也只能继续耐着性子说道:“各位,现在是紧要关头,不能再犹豫了!如果我们不开仓,势必会导致百姓无粮可用,到时候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可是……”严礼眉头紧皱,看着赵苛欲言又止。
“我知道大家都在担心什么,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发生民变,诸位真的以为自己能躲过这场浩劫吗?”赵苛走回自己的座位,眼神里充满坚持。“这样吧,如果上面追查下来,罪责全部由我来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