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虽然还是春天的末尾,但实际上已经进入夏季的炎热,原本就因为干旱而皲裂的大地随着夏季的到来,终于支撑不住,化为噬人的地狱,将所有行走其上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从漯阴县城往禹乡城的官道两旁,随处可见倒地不起的尸体,有的还能看出生前的模样,有的已经干瘪得不成样子,还有的,连肉都不知道被什么啃去,留下残破不全的躯体。几条无家的野狗奔跑其间,为一根还有些血肉的手臂互相鸣吠撕咬,丝毫不惧疾驰而来的骑士。
三个衣衫褴褛的骑士,胯下却各是一匹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甩开四蹄虎虎生风,飞奔在官道上。
“大哥,这次的情报可还准确?”其中一个瘦弱的骑士仰着头,露出黢黑的牙齿大笑。
“干得不错,等事情成了,分你三斗粮!”跑在最前面的那个骑士明显比其他两人沉稳许多,眼神坚毅,虽然常年的食不果腹让他看起来仍旧有些消瘦,却总给旁人一种气度非凡的感觉。“好了,不要耽误时间了,咱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三人不再言语,催动胯下骏马,加快了奔驰的速度。
禹乡城内,赵宁和严朗正坐在门口的老树下谈经论学,这些日子他们难得聚在一处,又不能去漯阴县的县校求学,只好趁这机会切磋一番。两人聊得兴起,拿着木棍就在地上比划起来。
他们没学过什么阵法,对于战争的理解也仅限于夫子给他们讲的古人故事,什么计谋、什么兵不厌诈,都是他们自己下来之后讨论得出的理解,在这地上画地为兵,也不过是闲暇时的自娱自乐而已。
两人杀得你来我往,不亦乐乎,连父亲赵苛站在一旁都没注意,直到赵苛轻轻咳嗽一声:“玩得开心?”
两人赶紧扔了木棍,垂首肃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
“这行军打仗可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不是在地上比划几下就能学会的,而且你们还小,先学做人做事才是最重要的。”赵苛摸着两人的头缓缓说道。“宁儿,为父出去有些事情,一会儿母亲了,和她说一声。”
“孩儿遵命。”
赵苛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透,受伤的肩膀比另一边要矮,走起路来身体一摇一晃,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摔倒。现在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他拿了一柄蒲扇遮住毒辣的阳光,摇晃着往前走去,留给赵宁一个孱弱但坚强的背影。这番景象深深印刻在赵宁的心里,直到数十年后,依旧能给他带去无限的力量和希冀。
赵宁和严朗继续在树下对弈,不知过了多久,便看见母亲领着赵静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刚从地里挖出的野菜。最近这些日子,能吃上一点野菜都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事情了。
“宁儿,父亲在家吗?”赵程氏的脸上写满焦急,将野菜递给出来迎接的知伯,转头向赵宁询问。
“出去好一阵了。”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门?”赵程氏立刻变得惊慌起来,两手揉捏,颇有些不知所措。“赶紧领着静儿回家,千万不要出来!知伯,帮我看着他们,绝对不能轻易让他们出门!”
“诺!”知伯在门口行了一个礼,便催促赵宁和赵静进家门。
“严家小子,你也在我家等着吧,现在回去太危险了。”赵程氏把严朗也推到知伯面前,转身往外走。“我去寻你父亲回来,在家等我们,切不可肆意走动!”
赵宁一头雾水,平日从没见母亲这么惊慌过,就连父亲受伤那次,也是愤怒大于慌乱,怎么今日竟然这样失了分寸?不过既然母亲有所吩咐,自然有她的道理,于是领着赵静和严朗回到府中。知伯站在门口,四下张望,确定没人之后才将府门重重关上。
回到自己的房间,赵宁坐立难安,倒是严朗和赵静在一旁悠然自得,玩得热闹。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不然母亲绝不会如此惊慌失措。赵宁站在窗口,盯着自己院子里因为缺水和炎热快要枯萎的小树,心思不宁。不过什么事会让母亲紧张至此呢?父亲的身体虽然还没痊愈,但也不至于出个门就担心到这种程度,莫非是城内出了什么事?刚才赵静和母亲一起回来,也许知道些什么。
赵宁转身走向正在和严朗玩闹的赵静:“阿静,刚才和母亲一道出门,可曾发现什么异样?”
赵静听见哥哥的问话,一双小眼微闭,紧咬嘴唇,小脑袋摇晃半天,最后轻轻摇头,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声音。
“唉,你这么小,想来也不会知道什么。”赵宁皱起眉头,轻声说道。
“怎么了?”严朗看赵宁如此紧张,开口问道。
“倒没什么,只是觉得母亲的反应有些奇怪。”
“嗨,大人的事情我们小孩能管什么,在家安心等他们便是。”严朗往后一躺,将身子在席上完全舒展开,闭上眼睛。“我准备小憩一会儿。”
赵宁转过身去,心里的担忧不仅没有消失,反而猛地变得浓厚起来。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原本安静的严朗突然坐起身子问道。
“什么?”赵宁此刻思绪万千,自然没注意到有什么声音。
“你仔细听!”严朗起身走到窗口,将半掩的窗户完全推开。这时候赵宁才注意到,本来应该十分安静的禹乡城,此刻竟然有些许嘈杂的人声。
因为饥荒的缘故,禹乡城早已不复当日人声鼎沸之势,哪怕开市的日子,也见不到几个人在街上行走,今日怎么突然像有什么集会一般,实在让人奇怪。
“我要出门看看!”赵宁越想越不对劲,拉开门准备出去。
“可是你母亲不是让你呆在家里吗?”严朗拉住赵宁。
“不行,这太不对劲了,我一定要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那,我和你一起!”严朗其实也想出去瞧瞧,有赵宁打头阵,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两人立刻出门就往外走。赵宁突然停住,转身回到屋里将赵静抱到床榻上:“阿静,你就在此处等我,要是害怕了,就去找知伯,我一会儿就回来。”
赵静安静地点点头,赵宁这才拉上严朗飞也似的跑出赵府。
来到街上,刚才隐隐约约的喊声听得更真切了,赵宁和严朗相视一眼,立刻迈开双腿,往声音的来源飞奔而去。
“好像是城门口那边传过来的!”赵宁一边跑一边喊道。
“可他们聚集在城门干什么?”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两人转过一个墙角,立刻停住脚步愣在原地。在他们面前,城门口旁围着数百人,而在他们中间,躺着几具尸体,浑身上下满是鲜血,其中一个头顶还插着一支箭。
围在四周的百姓满脸惊恐,大声吵嚷着,三老李笃拄着拐杖,大声说着什么,试图稳定住大家的情绪,但完全被淹没在其他人的吵闹之中,毫无作用。在并不高大的城墙上,站满了城里的求盗,个个将武器拿在手里,紧张地盯着城外。
“怎么回事?”严朗身体发抖,声音里充满恐惧。即使他们已经见识过死人,但眼前的景象和上次完全不同,上次不过是一个饿得皮包骨的农妇,而这次,却是几具染满鲜血的残破尸体。
“不,不知道……”赵宁也没办法抑制想吐的冲动,扶着墙壁大口喘气。
“要不,我们回去吧?”
“先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吧……”赵宁这么说着,慢慢往前挪动脚步,往人群靠过去。等他们走得近了些,才听清众人的话语。
“开城门吧,不然我们都会死的!”
“对,赶紧开门!”
“不行!他们都是流民,只要开了城门,怎么着都是死!”
“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争论不休,不论李笃和几个大户怎么劝解都没办法让局面稳定下来。赵宁和严朗趁机钻进人群,往城门口挤过去,好不容易挤到头,却发现原本平日里只有柴扉的城门,竟然换成了厚重的门板,而且还包裹着一层铁皮。
两人走到城门洞里,从门缝看出去,只是一眼,便流出一身冷汗。赵宁和严朗急忙收回身子,眼里满是恐惧。
城门外,站着一排手持弯弓的壮汉,个个杀气腾腾,锐利的箭锋直指禹乡城。
怪不得母亲会如此惊慌,禹乡城千百年来就没怎么遭过兵灾,突然被一群来者不善的流民包围,任谁都会胆战心惊。这人要是发起狠来,就没什么伦理道德之说了。
“怎么会这样……我们这算被包围了?”严朗扶着墙壁,声音有些发抖。
“应该不算吧,感觉他们也没那么多人,兵法说十倍围之,看起来他们也就千百人而已。”赵宁摇摇头,转身往回走。“走,咱们上墙上看看。”
“别看了吧,我有点怕。”
“就看一眼,况且爬高一点我还能看看父亲在哪儿。”赵宁不听严朗的劝阻,径直从倚靠在墙上的木梯爬上了城墙,严朗迟疑一会儿,也跟着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