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内,两人便坐在榻上,相顾无言。好一阵,赵宁才缓缓开口:“张松将军自杀了。”
严朗猛地转头看着赵宁,他有想到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最严重也不过这次出兵战败,但赵宁一开口便死了一个五品将军,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到底怎么回事?”
赵宁长叹一口气,便将自己跟着张松率军出征,抢占恰日和山,又被向导柯日能出卖,最后不得不以高恒率死士断后,大军回撤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明白。
听完,严朗沉默一会儿,才轻轻说道:“白广、高恒他们都是真正的英雄,不过这次也算不得什么失利,何至于张老将军会自杀呢?”
“大概是对自己失去信心了吧!”赵宁感叹道,然后又将回城之后,张松和自己说的话原原本本讲给了严朗听。“我现在有些疑惑,张老将军的话,到底该怎么理解。”
“有什么好理解的,根本不用理解!”严朗显得有些激动,“我现在算听明白了,他不过就是因为自己战功赫赫而不得升迁,所以才对朝廷、对窦将军心生不满的吗?这样的人,死了也不足惜!”
“不能这么说,张将军的为人我们都知道,确实性子直了些,容易得罪人。再加上没有后台,暗地里被使绊子也是正常的。”赵宁皱起眉头。
严朗冷哼一声,继续说道:“那也不是他说出这些话的理由!别的不说,就说窦将军麾下,和他张松一样刀口舔血百战而生的人还少吗?那战死在恰日和山的高恒白广,哪个不比他更应该得到升迁?却还不知足!”严朗越说越激动,最后直接从榻上站起,“金城郡郡守库钧库大人,一样是起于微末的普通百姓,历经数战,曾经单骑斩杀过羌人主将,这才恩准得了个金城郡守的职位,难道他是因为有世家大族做支持吗?他张松有没有如此功绩?他要有,朝廷也给他个郡守当当!”
一番话说得赵宁有些发懵,如鲠在喉,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张松将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世家大族,尤其是外戚对普通人的封闭,从开国以来的吕氏、窦氏,后来的丁氏、傅氏,以及现在的王氏,他们只想把持朝政,不愿意将官位拱手相让,好将国家大事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但严朗说的也不是什么胡言乱语,如果世家大族和外戚对朝政的控制到了如此地步,这汉家江山又怎么可能延续两百多年?
两百年来,天下基本太平安稳,绝不可能真的如张松说的那般腐朽不堪。而且这天下有那么多州部郡县,不少太守县令,甚至朝中大员,也有通过察举制从平民百姓中挑选出来而委任的德才兼备之人,并没有完全封闭上进的道路啊!
“尤其是张松对窦叔叔的评价,阿宁,我们从漯阴县老家起,跟随窦叔叔已经四年了,他对其他人怎么样我们是最清楚的,难道窦叔叔是一个嫉贤妒能、闭塞视听的庸将吗?”严朗重新坐到榻上,拍着赵宁的肩膀说道。
赵宁微微摇头:“窦叔叔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知道,但我们在长安的这四年,也不是没见过张将军说的那些事情。记得吗?我们到长安的第二年,摄皇帝陛下杀了多少人,就连窦叔叔都不得不闭门谢客以避锋芒。”
赵宁说的,是宫外人讳莫如深的“吕宽事件”。当时,摄皇帝王莽的女儿刚刚被册封为皇后,正是普天同庆的时候,结果王莽突然大开杀戒,包括他自己的长子王宇在内,王宇妻子吕焉、妻兄吕宽、老师吴章全被诛杀,然后就是皇帝陛下的生母卫氏一族遭到屠杀。那时候赵宁和严朗还小,对其中缘由并不了解,只知道一时间长安城内外血雨腥风,两人也和赵静一起,被窦况严格地关在府里不准外出。
事情还没算完,紧接着,对卫氏的屠杀延续到对朝中大臣的威胁中来。汉元帝的妹妹敬武长公主、摄皇帝王莽的亲叔父红阳侯王立,平阿侯王仁自杀。然后大司空甄丰派遣专人乘坐朝廷驿车,前往各地诛杀卫姓家族党羽,前任前将军何武、前任司隶校尉鲍宣,王商之子乐昌侯王安、前任左将军辛庆忌的三个儿子:护羌校尉辛通、函谷都尉辛遵、水衡都尉辛茂,以及南郡太守辛伯,全都被处死,举国皆惊。
后来两人大了些,才从某些人口中得知,当初摄皇帝如此震怒,是因为觉得自己做的事都是为了天下人,然而就连自己的长子也不能理解自己,非要让自己给那什么卫氏一些官做,好让皇帝陛下有更多的人才可以用。
但在摄皇帝陛下看来,这分明是将皇帝陛下往外戚专权的火坑上烤,那定陶恭王傅太后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自然是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可是,摄皇帝陛下自己做的事情,不也就像外戚专权吗?
“我当然记得,每天都有死人从府门前拉过,就连窦叔叔自己,也惶惶不可终日。”严朗点点头,声音变得轻下来。“那时候我们不都吓得半死吗?阿静还吵嚷着要回禹乡呢。”
“还有呢,后来大司徒马宫大人、关内侯师丹师老先生,以及我们的老师孔光孔太师,不都被逼的辞官了吗?他们都是三公九卿呢,就因为身后没有世家大族撑腰,生死荣辱不也还是摄皇帝陛下一句话的事吗?”赵宁眉头皱的更紧,抱怨道。“去长安之前,我一直以为摄皇帝陛下是一个完美的领导者,然而后来看起来,果然是人无完人啊!”
“我早说过,摄皇帝陛下看起来有些奇怪。”严朗点点头,“平帝陛下驾崩之后,摄皇帝为什么要挑一个两岁的婴儿做皇帝呢?这其中的道理,不用想也能明白吧?”
“那是因为平帝陛下没有子嗣啊,只能从哀帝的子嗣中选择……”说到最后,赵宁自己也解释不下去了,一拍床榻,“不管怎么说,摄皇帝陛下做的事,总归还是好的,不然也不可能全天下的人都颂扬他!当年青州大旱,不也是摄皇帝陛下率先开仓放粮赈灾的?”
“行了,这些事轮不着咱们管,世家大族也好,平民百姓也好,我只相信,只要你做好该做的事,取得可以取得的功名,总能有出人头地的那天,就像当初窦叔叔从禹乡城外带走的是你我二人一样!”严朗最后将二人的谈话做了总结,再次从床榻上站起,“还有你也是,不要一天到晚为这些事分心,窦叔叔对你的警告没错,你现在代表的可不仅仅是你自己来,一旦你出了什么事,我和窦叔叔,包括阿静,都落不了好。”
赵宁抬起头,有些差异的看着眼前的好友,他从来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有些莽撞的严朗,居然早就拥有了比自己还要成熟的心态。他这才意识到,严朗平日里所表现出来的急躁,不过是在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上,想要尽快取得成绩而已。
看来,需要更多历练的,是自己啊!
严朗打开门,将屋外的冷风放进屋里,让赵宁觉得有些难受:“好好冷静一下吧,我去营中走走。”屋外的雪越来越大,严朗走出门,连脚踝也没进雪里。
张松的话,窦况的话,严朗的话,在赵宁脑海中来回出现,纠结在一起,搅得他头晕目眩。猛然间,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赵苛来。
小时候,父亲给自己讲的最多的便是摄皇帝陛下王莽的事迹。他用儿子的态度侍奉自己的叔父大司马王凤,又礼贤下士将家中钱财分给穷苦百姓,后来位居高位也不自傲,一心只为天下着想,真的可以称为天下楷模。但现在呢,如果父亲还在世,见识了这些之后,还会这么以为吗?
这么想着,赵宁竟沉沉睡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一早了,肚子饿得直响。
“醒了?”严朗斜靠在门边,手里拿着一张饼,扔到赵宁手里。“赶紧吃,吃完去校尉府,窦叔叔召集将军们开会呢。”
“嗯。”说完,赵宁便三下五除二将饼吃完,起身和严朗一起出门。
“我昨天去军营里了解了一下,原来你在恰日和山的时候这么危险,怎么昨天不告诉我?”
“没什么好说的啊,又没真的出什么事,倒是那些已经埋骨的将士们,唉……”赵宁笑着摇头,“希望上面能给他们的家人多一些抚恤金吧!”
说这,两人便来到了校尉府门前,迎面撞上了韩谦。赵宁急忙往前,准备和对方打招呼,然而韩谦只是撇了二人一眼,便自顾自走进校尉府。
赵宁站在原地有些尴尬,不过也可以理解,先是挚友高恒因为自己的建言战死,回到护羌城后最敬重的张松又自杀了,而刚好又只有自己当时陪在张松身边,不管张松自杀和自己有没有关系,自己没能阻止这件事是一定的,因此被韩谦所厌恶也很正常。
“他怎么也来了?”严朗跟上来,有些疑惑地说到,“这次会议和上次一样,只有校尉级别的才有资格参加,他一个军侯怎么也来了?”
“不知道,进去看看吧。”赵宁摇摇头,和严朗一起往府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