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有着许许多多小木屋的地方是艾尔托船运公司堆放货物的所在,三人在黑暗中穿梭的这片地界靠近摩季那河的船湾,紧邻一片白日里嘈杂遍地的窝棚区。
作为仓库的木屋们中放着货物,窝棚中挤着船上的劳工,人的境遇在此时甚至不如死物,货物们至少有着完整的屋子,劳工们却只有肮脏的漏风木棚。
从这一点来看,黎辞的新身份,这个名为乌西亚,被巴末二人呼为英雄的中年劳工在将死之前的待遇算是好的了。
他没有被直接沉尸摩季那河,也没有被卷着破布扔到城郊的荒土地里,而是住进了木屋,倘若究其原因,恐怕还要落到那“英雄”二字上。
彼之英雄,我之寇仇,将乌西亚鞭打至如此地步的,是另一个利益群体。
小罗珥背着英雄,巴末紧跟其后,在劳工们陷入疲惫的睡眠中时,垂死的英雄从他们的旁边悄然掠过。
当然,虽然黎辞的伪装在继承身份的同时不得不继承乌西亚这一身伤势,但在最大限度内伤势对身体行动能力的阻碍情况却是可以进行一定调控的。
四肢因脊髓神经群受损造成的行动不便逐渐被削弱,肌肉的控制权被夺回,因鞭打产生的下体若有若无的排泄冲动被遏止,昏昏沉沉的脑袋慢慢清醒。
翻卷的皮肉层下肌肉群悄然蠕动着,接续断裂之处,清理毛细血管破损而成的淤血肿块,尽力在异能告知的界限下,做到最快的恢复速度。
这是史诗异能的附带能力,即便如此,它依然有着未挖掘出的效用。
黎辞默默感知着身体里逐渐萌发的活力,经过超凡感知的预判,若是情况不变,半个小时后,在不导致伤势加重的前提下,他便可以进行简单的行走了。
“然而,还是太慢了呐。”
这种恢复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在黎辞只是继承了一个身份,对此身的情况一无所知,还卷进某个危险漩涡的当下,恢复的速度就显得慢如蜗牛了。
在披着的破布下,黎辞背部的肌肉蠕动着,好似有一条条粗壮的蚯蚓在皮肉下钻来钻去,碎肉混合着淤血被挤出,好像真的成了蚯蚓翻出的软土。
“乌西亚,”小罗珥侧脸轻声说道,脚步不停,“你醒了吗?”
黎辞没有回答。
“怎么了?”
巴末问。
“乌西亚在抖动。”
“他醒了?”
“好像没有。”
“乌西亚,乌西亚。”
小罗珥轻声叫着。
“别叫了,”巴末制止了同伴的呼唤,“乌西亚没回应,他没醒。”
“那他为什么会动?”
“疼的。”
“疼的?”
“没错,老皮尔被黑船上的箱子砸死那一次,一直没醒来,但他的身体一直在抖动。”
“你怎么知道?”
“我亲眼见的。”
“你亲眼见的?”
“没错。”
“老皮尔的肚子被压得像一张纸那样薄,肠子从两腿间被挤了出来,红的黄的流了一甲板,但他的四肢一直在动。”
“那可真惨。”小罗珥罕见地沉默了一下。
“惨?”巴末叹口气,“我见过比这更惨的,连人形都没有了。”
“艾尔托的那群狗东西,”小罗珥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真不是人。”
“我总觉得他们不把我们这些劳工当人看。”
“你倒是聪明了一次。”
“小罗珥本来就不蠢。”
空气再次沉默起来,呼呼的风声变小了,摩季那河的水流声也渐渐远去。
“巴末,”小罗珥的话里带上了颤音,“乌西亚会像老皮尔一样吗?”
“不会的。”
“真的不会吗?”
“不会。”
“你发誓。”
“我发誓。”
“我不信。”
“我说不会就不会!”
巴末一巴掌呼在小罗珥嘴上,声音低得仿佛要吼出来。
小罗珥不说话了。
“他是英雄,”巴末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么一句话来,“所以他不会死。”
“要是英雄死了,我们怎么办?”
黑暗沉寂下去了,夜色浓得仿佛要挤出水来。
黎辞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他可以听出两人心中的悲伤、慌乱以及无所适从的茫然,但他没有回应。因为即使是仅凭着当下收集到的一点点信息,他也知道即使是此时他的身体恢复健康,恐怕也无济于事。
这两人需要的是前身乌西亚身上的精神,但遗憾的是黎辞并没有,他只是一个冒牌货,一个夺去了两人心中英雄一切的冒牌货。
他有着被赋予的英雄之名,但没有英雄之心,身边一切人的喜怒哀乐、升沉荣辱与黎辞并没有关系,他不是乌西亚。
但他是狂徒,一个恣意妄为之人,也是一个超凡者,有着无限可能,掌握凡人未有之力的超凡者。
所以他出声了,张口便是磕磕绊绊,带着口音的索亚语。
“是谁在背着我?”
小罗珥粗壮的身体一顿,喜悦几乎要从他的话中溢出来,“乌西亚,你没死!太好啦!”
“是小罗珥?”
“是我!是我!”
“不只是我,还有巴末!您瞧他就在旁边!”
“巴末。”
“我在,乌西亚,我在。”
巴末是咬着牙说这句话的,这个糙汉子的眼睛中,几乎要溢出泪来。
“嗯。”
乌西亚嗯了一声,陷入了沉寂。
“乌西亚?”
“乌西亚!”
“别吵了!小罗珥!”
“巴末,乌西亚怎么不说话了?”
“他睡着了。”
“睡着了?”
“对。”
“他还会醒来吗?”
巴末强忍住没有再一巴掌呼在小罗珥嘴上,“会的。”
“你怎么知道?”
“乌西亚在你背上,对吗?”
“嗯。”
“你仔细感知乌西亚的心跳。”
“他还活着,他的心跳会很均匀的。”
“嗯。”
几个呼吸后,小罗珥的面色忽然变得惨白,即使是在漆黑的夜里,巴末也能看到同伴那不正常的脸色。
“怎么了?”
“巴末,”小罗珥的声音颤了起来,“乌西亚没有心跳。”
“什么?”
“乌西亚没有心跳。”
“你再说一遍。”
“乌西亚没有心跳。”
“小罗珥,”巴末的眼睛瞪得像牛眼,“你仔细感受!”
“真的没有心跳,而且,我忽然发现乌西亚和我们说话前连呼吸都没有,”小罗珥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侧脸看着同伴同样惨白的脸色,“巴末,他是不是已经——”
“死啦?”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