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医生结束与一个女来访者的咨询后,特别想吃小龙虾了。
女来访者前两天因为小龙虾的事情,与丈夫大吵了一通。
丈夫的朋友专门从洪泽湖带来二十几斤龙虾送他们,用泡沫箱加冰块送来时已经是晚上。想着当天也不能再烧着吃了,只能把小龙虾留到第二天。
她说自己烧龙虾技术一流,吃过的人都说好,不比那些专门卖龙虾的店差,但从来都是当天买来当天烧,从来隔夜保存过龙虾。既然龙虾是养在湖水里,她想当然地以为也要给它们加水养着,就像养鱼一样。所以,她用家里一个大盆加满水,然后把小龙虾放进去,为了防止小龙虾爬出来,又在上面压了一个大盆。第二天一看,大部分小龙虾都死了。
老公见状就骂她,为什么要在龙虾盆里放这么多水,小龙虾已经缺氧死了,说直接放在泡沫箱里保存就行,多此一举用盆,或者在盆里加一点点水也好,怎么傻到加这么多水......
老公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她嘟囔着回了一句嘴,说我又不知道,死了就死了呗。老公一听更是雷霆大怒,然后就破口大骂,就大骂她傻×,败家娘们。龙虾没吃成,还大吵一通,差一点就要动起手来。
女人委屈地说,我哪知道小龙虾在水里还能缺氧气,以为像鱼一样离不开水,可错也就错了,犯不着发这么大的脾气。本来别人送来小龙虾是好事,但最后变成了一场家庭风暴。
她对老公的暴脾气很反感,说他总是一遇到什么事就大喊大叫。因为这件事,几天来她都心情不好,郁郁寡欢,想着与这样的男人过真没有意思,所以来找心理医生......
吴医生为她做了心理疏导,但是小龙虾这个话题确实勾起了他的食欲。嗯,是一段时间没有吃小龙虾了。以至沙丽丽走进来的时候,他还在盘算着今天晚上去哪家龙虾馆打个牙祭。
沙丽丽开始了她的讲述,通过这几次咨询,她已经意识到未曾与死去的母亲好好告别,使自己这么多年来胸中都有一个结。
母亲死的时候自己年少不更事,没有感觉多么地悲伤。然而,随着年龄的长大,这内心的创伤越来越大。在吴医生这里咨询之后,她才发现这个创伤现在还隐隐作痛。
“我想起母亲说过,要给我提前写好每年生日的贺信,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张纸,一句话。不知道母亲到底在信上对自己说了些什么,而那些信又在哪里?
母亲临死的时候,我没有给母亲道别,没有握一下她那干瘦的手,她也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哪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后来,我问过父亲有没有见过那些信,父亲摇摇头,说,孩子,都过去了......
当我结婚成家,特别是自己也做了母亲以后,越发怀念起母亲。虽然母亲外貌变得越来越模糊,但那种没有尽到孝心的内疚、自责却不时地噬咬着我的心。
我后悔自己当年太不懂事,不想去看病重的母亲,不想与她多说话,不想看她消瘦变形的病容,死前没有说上一句话,没有拉一下手,没有为她擦一下眼泪,更难受的是,我从母亲死到葬礼,从始至终没有流一滴眼泪。那时候,怎么就不哭呢?
后来,每当我开心的时候,有时就会突然想起母亲,幸福和快乐霎时就变得好像不合时宜。
我现在还想起继母来到家里的情形,那时,我母亲死了还不到一年。
之前,父亲把母亲的遗照摆在客厅里,前面还放有一盘水果当作祭奠,有时,还会低低地用卡带机播放佛乐。父亲虽然是一个读过书的人,他中专毕业,但一直一些迷信,或者他对我母亲以前也是很有感情的。
继母来的第二天,遗照就被撤掉了,她说瘆人,父亲也没有吱声了。遗照被拿掉了,后来也不知道丢哪儿了,总之是不见了。我很后悔当时怎么就没有把它收起来。
继母在接下来的几天,把家都整理了一遍,床和柜子挪动了位置,窗帘换了,一些家具、厨具也换掉了,母亲原来用的衣柜清理了,还用消毒水擦了又擦,母亲穿过的衣服,用过的围巾等,能烧的都烧掉了......
当时,我没有什么感觉,知道母亲死去就永远不能再回来,这个新来的女人要跟爸爸和我一起生活,成了我的妈妈。不过,父亲让我喊她妈妈,我一直叫不出口。
我说,她不是我妈妈。
父亲说,从今天起她就是你妈妈了!
我现在也几乎不喊她妈妈,但当着别人的面,我也会说这是我妈。
我曾经私下问过父亲,为什么把母亲的东西都清理的干干净净?
父亲说,你妈已经死了,把她放在心上就可以,东西留在那里反而伤心,再说,你现在的妈也不想看到,我们还是好好过日子吧。
不久,继母就怀孕了,生了一个弟弟。爷爷奶奶添了孙子之后,也特别地高兴,经常过来看孙子。就这样,没过两年时间,母亲就从这个家里彻底地消失了,几乎再也没人提及。
继母做水果批发生意,生意越做越好,父亲是公职人员,后来单位又分到了更大一些的房子,那时还是福利分房,我们全家就搬走了,原来的房子调配给他人。再后来,我考大学,接着工作,结婚。父母现在和弟弟他们生活在一起,又买了新的商品房,小时候的记忆就越来越淡了。
有一次,我回老家过年,特意到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地方去看了看,那栋楼还在,靠着街道,看起来破破烂烂,是个无物业的开放小区,房子老旧,一楼还搭了一排排的违建小篷屋。当时听说已经纳入了旧城改造计划,现在应该已经拆了吧。
因为父亲再婚了,舅舅那边就没有怎么联系,只是外婆去世的时候,我去了一趟。
如果不是这次做咨询,也不会一下子想起这么多与母亲的事。有时候,做梦会梦到她,醒来总是会流泪。
我觉得对不起母亲,她死的时候,那么孤独,唯一的女儿她也没有见着......”
没有与母亲好好地告别,以致使母亲去死多年后,还让沙丽丽感到伤心难过。
她那迟来而又未得到处理的哀伤,在遇到前男友患上绝症时,更触发了不能再犯同样错误的心理,使她有强烈的冲动陪伴那将死之人——虽然渐冻症不像沙丽丽想像的那么可怕,在确认之后有的人还会正常生活好些年。
吴医生把这些分析给沙丽丽,她说,那我该怎么处理这样的心理呢?
吴医生说,你要在心底补上这么一个仪式,与你的母亲好好地告别。
吴医生在沙丽丽的面前放一把空椅子,“你把这把椅子想像成你的亲生母亲,你有什么话想对她说,现在可以说出来。”
沙丽丽沉默地看着那张空椅子,过了良久,转头又问吴医生,我要对这椅子说话?
吴医生点了点头。
沙丽丽又不出声,痴痴地看着椅子,然后低声地开口,声音很低,听上去就像一个小女孩怯怯地、颤微微地说话:“妈,女儿很想你,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你在那边还好吗?我,我对不起你......”
吴医生坐在那里看着沙丽丽,可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面,已经忘记了医生的存在,她越来越动情,从喉头的哽咽,到最后的泪流满面,以致说不下去......
吴医生一直静静地陪伴着,看着,一直等到沙丽丽变得平静。
沙丽丽转头看了吴医生一眼,轻声说,好了。
“现在,你坐上那把空椅子,想像成你就是自己母亲,而你刚才坐成的椅子当作是你,你母亲的女儿,你觉得你母亲现在会对女儿说什么,你以母亲的口吻说话。”
“我是我的母亲,我会说......”沙丽丽渐渐进入了母亲的角色,“丽丽,我的女儿,我不怪你,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陪着你长大,但只要你现在过得好,妈妈就高兴......”
妈妈的语气,显得平静和理性了许多。
结束这段人鬼之间的对话,吴医生问沙丽丽,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胸中不是那么闷了,好像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为了让沙丽丽的情绪能够尽快平静下来,以及当有同样的情绪袭来的时候能够自己处理,吴医生又教给沙丽丽一个“蝴蝶拍”的技术,以帮助她安抚哀伤和摆脱负面情绪。
吴医生一边解说,一边示范着,沙丽丽跟着练习。
“在椅子上坐直,当然你也可以站着,先双臂在胸前交叉,右手在左,左手在右,轻轻地抱着另一侧的肩膀。
然后,双手轮流轻轻地拍打自己的肩膀,左手一下,右手一下,慢慢地,有节律地拍打,就像母亲怀抱着婴儿,轻轻拍着她入睡。就这样,1、2、3、4、5,轻拍了5轮后,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想像着母亲与自己在一起的快乐时光,然而,再继续下一组的轻拍,1、2、3、4、5......”
跟着做完了这些动作,沙丽丽觉得自己好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