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有的人慌了,开始往后缩,但以金师傅为首的几个老工人却迎着警察往前站,更多的工人也迎了上去。
起先显得散乱,但有人伸手挽住了别人的手,像过电一样,一双双手挽了起来,形成一堵坚固的人墙,迎着警察走去,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工人们好像没有领头人,但只要有一个人在朝前走,队列就不会停下来。
警察也在往前走,并一直保持着原来的队形。他们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他们服从命令,只要头不发出停下的命令,他们也会一直朝前走。
他们走得不快,似乎有些迟疑,其实,他们是在不动声色地用鹰一样的眼睛观察着对方。虽然对方人多,但只要找出带头闹事的人,他们就会果断地扑上去,集中优势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首恶。
这种事,他们很有经验。但他们的经验今天显然用不上。工人们不说话,木无表情,他们手挽着手,用身体传递着力量和信心。这情形有点像我们经常在电影上看到的一样。
最终,是警察站住了。
警察一站住,工人们略为迟疑,也站住了。双方形成对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辆小汽车被警车拦住,车门打开,童为国钻了出来,走到对峙双方的中间,面对警察说:
“我是东风厂的厂长,我叫童为国。”他回头看了一眼,接着说:“他们都是东风厂的工人。你们要抓人的话,我跟你们走。”
一个中年警察也朝前走了几步,和童为国面对面站着。
他看了一眼被打砸的店铺,又看了看四面的人群,他的样子很为难,但他心里却很感激童为国的到来。
工人们闹事,还真拿他们没办法,你抓谁?你敢抓谁?惹恼了他们,他们就会撇开你小小的派出所,撇开同样小小的公安分局,到市委市府甚至省委省府,什么也不用于,只要在大门口坐那么一坐,就要你的好看。
如果再抬上被打伤的工人,那就塌了天了。
这段时间,他听说过外地就发生过不少起这样的事情。他把目光收回来,对童为国说:“童厂长,你把人带回去吧。我们是人民警察,我们不是来抓工人的。”
童为国心里同样为难,他知道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凭他说几句话是不可能就把工人们带回去的。但是,在这种时候,他又不能不说几句话。童为国先对警察说:“你们不是来抓工人的,你们就应该去抓坏人,必须严惩凶手。如果你们做不到这一点,我们的工人就只有自己保护自己。”
中年警察说:“我们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发案,并根据掌握的情况已经立案。请大家放心,也请相信我们,我们一定尽早破案,严惩凶手。”
童为国回头看看大家,对警察说:“被打伤的工人,有一位就是我的师兄。”童为国站到金师傅的身边,“这是我们的师傅,”又指着身后的工人,“这里有东风厂的三代工人,也可以说,他们都是被打伤的两位工人的父老兄弟。”
中年警察也指着身后的警察:“我们的父母兄弟也是工人,就在你们东风厂当工人的也有。喂,有家属在东风厂的,站出来。”
一个小警察站了出来,向童为国敬了个礼。小警察年轻稚气,却一脸的严肃。大家都笑了,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童为国说:“你是不是……高师傅家老二呀?”
小警察说:“报告童厂长,我是高小伟,是高华民的……二儿子。”小警察一说话,大家就笑。
童为国说:“我看着就像。”
这时警察队伍乱起来,警察们笑着把一个警察又推了出来,推到了童为国的面前。被推出来的警察也学着高小伟向童为国敬了一个礼。
童为国觉得眼生得很,问:“你是……”
警察红着脸,说了一声,“报告童厂长,我……我……”“我”了半天,也没有下文。
警察们哄笑起来,说道,他的对象在东风厂,很快就是东风的女婿了。警察和工人都笑起来,童厂长也笑了,和后面的警察开起玩笑来:“你们都应该向他学习,啊,争当我们东风的女婿,啊。”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原来的队形不知不觉散乱了。
中年警察上前对童为国说:“童厂长,谢谢你,如果你今天不来,还不知道事情要闹多大,如何收场。”
童为国说:“应该说,是我们的工人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代表东风厂,向你们道歉了。希望你们能早点破案,给大家一个结果。”
中年警察说:“这您放心,也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会严惩凶手的。童厂长,还请您把大家都带回去吧。”
童为国转身面向工人们,说:“大家都回去吧,啊,都回去吧。季师傅和陈师傅的事,公安局的同志说了,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案的。大家在这里,反而会影响他们的工作。”
工人们看着童为国,并没有走的意思。事情就这么结束,似乎让大家感到失望。其实大家来的时候也并非抱着什么希望而来,但既然来了,就希望发生点什么。
这些工人中,除了那帮技校生外,大多是机修车间的。季长风当了他们十几年的主任,突然不声不响走了,大家心里都很难受。这几年工厂一直走下坡路,工人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再加厂里一下子又下岗几百个工人,大家心里本来就憋着气,正没地方出,听说季长风被打,那股气忽地就冒出来,与其说是对几个街痞的愤慨,不如说是对现实的不满。刚才和警察对峙,大家手挽手,肩并肩,雄纠纠气昂昂,一下子就显出工人阶级的力量来了,连警察都怕了。童为国一来,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大家心有不甘。
童为国也看得出工人们有情绪,也知道这股情绪从何而来。说道:“季师傅的走,我有责任。我这就去看季师傅,向季师傅认错,我保证把季师傅给你们请回来。工厂不景气,我这个厂长没当好。这次两丁……”童为国把“两丁抽一”咽了回去,“双职工必须有一个下岗,是没有办法的事,也是为了让工厂能够活下去。我和大家一样,五口之家,就我拿一份工资。厂级领导一个也没有搞特殊化。反而是我们一些有特殊困难的职工,厂里做了特殊照顾。本来,季师傅也在特殊困难之列……”
童为国想了想,把季长风不肯写申请的事说了,看看大家的情绪有所缓和,说:“我童为国没本事,能做到的,就是和大家同甘共苦。大家过什么日子,我童为国也过什么日子。”童为国老婆儿子都在东风厂,老婆是前几年第一批下岗工人,儿子这一次也下了岗,家里还养着岳父岳母,日子并不比工人好过。
童为国说着,走到金师傅面前,说:“师傅,这几年我没把厂子搞好,我对不起师傅。”金师傅说:“我又没教过你当厂长,你有哪样对不起我。你要不是个好钳工,那才是我做师傅的不是。”
童为国连连点头称是,又说:“师傅,我和你一同去看看长森吧。听说伤得不轻。”老金师傅看了童为国一眼,“你去你的,要去我自己去。”童为国只好说实话,“师傅,还想请你帮我再劝劝长森。”老金师傅摇摇头。
童为国说:“刚才我都和大家说了,保证请长森回来。”老金师傅说:“你把话说早啰,我去也没得用。”说着,转身朝汽车走去。工人们也跟在老金师傅后面走了。
看着工人们上了大卡车,童为国走到季雨林身边,说,小林,你和我一起走,去看你爸爸。我刚才说了,保证把你爸爸请回来,话是说了,我心里可没有底,要请你帮我劝劝你爸爸。
季雨林说劝我爸爸可以,但现在他要和朋友们一起走,他们是他请来的,告诉了童为国爸爸住的医院和病房。在童为国说话的时候,有两个警察盯上了和平。
这会,东风厂的汽车开走了,他又没走,显然不是东风厂的,就走上前去,问他来这里干什么。和平说不干什么。警察问他不干什么你来这里干什么。和平说我又不是犯人,去哪里未必还要报告警察叔叔。张明也凑过来,拿着一个五分钱的硬币,对警察说,我在马路边捡到的,交给警察叔叔。
那两个警察瞪了他一眼,张明说,过些年就是古钱币了。警察没理他,叫他们俩掏身份证。和平和张明就在身上乱摸。季雨林走过去,说,他们是我朋友,是我叫他们来的。
那两个警察又问你来干什么,你叫他们来干什么。花白头发的警察手里拿着被踩瘪了的帽子看了季雨林一眼,对那两个警察说,就是他爹被人打了,让他走吧。说着,弯腰找帽子上的警徽。
警察放过了季雨林,却不肯放过和平和张明,非要看身份证不可。童为国跟着走了过来说,让他们走吧?警察问,他们不像是你们厂的工人吧?
童为国说,是我们厂的工人,但他们不住在厂里。领头的那个警察看了看童为国,挥挥手,让和平他们走了。
张明一边走一边抛着手上的硬币,感叹说,现在的警察,五分钱都收买不下来了。抛着抛着,突然把拳头攥住,要大家猜他拳头里面是什么,哪个猜着归哪个。大家嗤笑起来,说,你以为我们是警察呀。张明把拳头打开,却变成了一枚警徽,正是那个老警察弯着腰到处找的那枚。这回轮到大家惊讶了,说,原来在你这儿啊。张明得意之极,大笑着说,你们还以为你们不是警察呀。
和平碰碰张明,指指季雨林,说:“你少烦人了好不好。”
张明看了季雨林一眼,沮丧地说:“我就是想让他开心一点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