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你们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桃枝说话很慢,因为她一边在说,一边在观察别人的表情。
巳末,在偏院住着的护院们都被喊到了桃枝的屋外候着。一直等到午正时分,值班的一班班头陈虎查完岗、带着司职巡逻的一队也来到了门外,人才算是来齐了,桃枝也从房中走出来。
站在屋外的台阶上,三个班的班头分别站在她两侧的台阶下。桃枝并不急着说话,而是先用审视的眼光扫了一遍在场的所有人。
每个人的表情都多少有些疑惑。
然后,她才开口问出了那句话。
“可疑的人?”刚来的陈虎似乎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又重复了一遍。
“没错。”桃枝瞥了他一眼,又转头盯着神色各异的护院们,“无论是形迹可疑,还是神色仓皇,又或者你们瞧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都可以告诉我。要是谁的消息派上用场了,便能得十两银子的赏钱。”
十两银子!
不少人的眼睛都亮了很多。
这实在不是个小数目了,他们这样辛苦地站岗巡逻,一个月也不过是五六两银子,而现在不过是动动嘴,就能得到两个月的工钱。
很多人都显出意动之色,只是其中的大多数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所以觊觎归觊觎,却不能说出什么来,只是一边左右地看身边人的神色,一边干着急。
也有几个人似乎确实有什么发现,又好像有什么顾忌,一会左右瞧瞧,一会又偷眼看看桃枝,但就是不开口说话。
在场诸人的反应,桃枝自然是尽收眼底的。她轻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若是知情不报,叫我查出来的话,就以同伙论罪,到时候不但要丢差事,还可能被送进衙门去,谁也保不住你。”
后边这一句,威胁的意思就很明显了。来这里当护院的,多多少少都有点案底;就算之前没有,来得久了,也免不了要背上一些——打人致伤致残的,每个人多少都有过。
这句话的效果当然也很明显,立刻就有人开了口。
“桃枝姐,俺见过。”喊话的是二队的人,年纪似乎只有十多岁,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上此刻洋溢着兴奋之色,似乎那十两银子已经唾手可得了。
刚才他就一副憋着话的样子,却一直没有开口,似乎有什么顾虑,此时桃枝稍微威胁一下,他便迫不及待地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到了最前边。
二班的班头是一位姓钱的中年人,年纪与老李相仿,此刻就站在桃枝的左手侧,听了那个年轻人的话,他面色一沉:“憨娃子,别乱讲话。”
憨娃子本来满脸兴奋,却被钱班头一唬,不由得有些尴尬,桃枝赶忙问道:“你见过什么了?”
憨娃子却不答话,偷眼看了看钱班头,把头低下去了。
钱班头又瞪了憨娃子一眼,扭过头对桃枝淡淡地说道:“桃枝姐不必在意,年轻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他又咋咋呼呼的,一贯见风是雨,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还是问问别人吧。”
“没关系,说来听听也好。”桃枝冲憨娃子笑了笑,想以此来鼓励他,“你瞧见什么来着?”
憨娃子一开始还是不敢说话,桃枝只好向钱班头递了个眼色,钱班头才冷哼了一声,叫憨娃子开口了。
“嗯……”憨娃子仔细想了想,“大前天晚上轮到俺们二班守夜,班头最后一次巡查完之后,俺正要休……正要活动一下身子的时候,看见过朱老二进了如烟的房间,而且进门前还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人发现一样。”
他的话转得很生硬,也很蹩脚,谁都能听出来他原本想说什么。只是这本来就是一条约定俗成的潜规则,所以也没有人深究。
“哦?”桃枝似乎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左右看了看,问道:“朱老二呢?”
朱老二是一班的人,刚跟着陈虎巡逻完,陈虎是班头,站在了桃枝身旁,其他的人来得晚,就站在了众人的身后。陈虎踮起脚在人群里看了看,便找到人了,骂了句“滚出来”。
眼看麻烦临头,朱老二也不敢怠慢,赶紧从人群里钻出一条路来,挤到最前边,先喊了一声“班头”,又点头哈腰地赔着笑,对桃枝说道:“在这,在这。”
“嗯。”桃枝板起了脸,不理会朱老二的笑容,直截了当地问道:“最后一次巡逻完,应该是在子时之后了,大半夜的,你去找如烟做什么?”
“呃,嘿嘿……”朱老二讪笑着,脸红了红,似乎有些扭捏,“我没娶老婆,每天在院子里待着,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只能找她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桃枝的面上好像带着些笑意了。
“是的,是的,钱我也没少给的。”瞧见桃枝的面色放缓,朱老二似乎也轻松了不少,还不忘替自己辩白一句。
这事情很简单,孤男寡女在这种地方做出点什么事情来,也不难理解。
只是任舟知道,青楼的妓女们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她们所得的财务均要交给老鸨子,接待的客人也会被老鸨子登记在册。像这样私下里接客,算是一项大忌,轻则罚钱,重则杖刑,不会轻易就放过了。
可桃枝却好像无心在这上边纠结,问完话之后,冲陈虎使了个眼色,便让朱老二回到队末了。
桃枝又去问了问憨娃子,这回憨娃子的脸上没有了最初的兴奋之色,但仍仔细想了半天,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却不急着开口,而是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钱班头,似乎怕他责怪。钱班头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说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扭扭捏捏的,没卵子一样。”
桃枝见状,又温言安抚了两句,憨娃子才开口:“俺……俺昨天夜里出来撒尿,就在偏院的墙角,好像见着了一个黑影跳进陶然院了……”
“黑影?”桃枝问道。
“是,当时好像很晚了,也没什么灯光,俺就看见了一团黑影从房顶上跳过去,速度快得很……”
“从你们房顶上跳过去的?”
“不,没,从老丁他们房子上跳过去的……”
老丁是门房里的一个,平日就住在百花苑里,休息的房间在护院们右手边,与陶然院仅有一墙之隔。
桃枝闻言,点了点头,又追问道:“那你当时怎么不喊人?”
“俺……俺当时还以为看花了眼……俺还没睡醒,瞧不清楚,等了一会也没什么动静,就接着回去睡了。”说着话,憨娃子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
之后桃枝又问了几句,可越到后来憨娃子越说不清楚自己看到的是个什么,到最后了,连自己究竟有没有见到那团黑影,他都不敢保证了。
桃枝有些无可奈何,只好让他回去了。
之后倒是也有几个人提供了几条信息,不过大都没什么用处。
问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眼见再难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桃枝有些累了,摆了摆手,让别人都散了,唯独留下了老李和任舟。
回到自己的房中,桃枝的疲惫之色愈加明显,靠坐在梳妆台旁,紧紧盯着老李和任舟。
老李和任舟均是一脸严肃。
过了半晌,桃枝终于开口了:“昨夜是三班守夜,你们有没有看见什么?”
“我巡逻的时候,什么也没发现。”老李偏过头看了看任舟,“阿贵,你呢?”
“我也没有看见什么,不过……”任舟卖了个关子。
桃枝急忙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李班头最后一次巡查完之后,我曾听见顶棚上有过一次很轻微的声响。但我上去看了之后,却什么也没发现。”
这件事由头到尾任舟当然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却不可能明说,只好用这样半真半假的方式,既撇开自己的嫌疑,又不让自己置身事外,反而更容易被人相信。
桃枝皱了皱眉头:“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呢?”话一出口,她好像又明白了任舟的顾虑,改口道:“算了,你一个新来的,又仅仅听到个声音,说了也没什么用。”
“桃枝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这么一大早就把我们全喊来了。”老李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也是任舟疑惑的地方,他当然知道昨天南宫大来这里走了一遭,可他刚到陶然院就被自己发现了,之后什么也没偷就走了,如果当时没人见到的话,之后也不会被人察觉——如果当时有人看见的话,自己早就被认出来了,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桃枝叹了口气,面露愁容:“你们一个来这里最久,一个又是我心腹人介绍来的,我就不瞒你们了。过几天,王柱国要在这里过寿,把百花苑整个地包下来了。本来是用不到我们陶然院的,所以我也没有和你们多说,乐得清闲。可今天早上,王柱国府上的人到解忧院去挂彩灯红绸的时候,却看见解忧亭的十字梁上有几个脚印,他们怀疑是有人要趁机对柱国不利,先去踩点的。可是帖子都撒出去了,再换地方也来不及,只好从我们陶然院抽调人手,去保卫柱国及客人的安全。”
“出了这件事,花老板没有亲到么?”任舟想到花清也认得自己,不由有些担心。
桃枝看了任舟一眼,答道:“花老板当天自然会到场,只是现在不在京中,还好薛老板已经带人去柱国府上赔罪了,临走时特别让我们几个院的鸨子问一问,看自己院中有没有人看到过什么。你们也知道,除非是有宴会,否则其他三个院里平日没什么外人在。薛老板这话明摆着是冲陶然院来的,可单凭着几个脚印,能查出什么来呢?”
说到最后,也许是想到自己不好交差,桃枝忍不住又叹了几口气。
任舟默然。他没想到,自己能参与这场寿宴,最后还是拜南宫大所赐。
老李也跟着叹了几口气,摆出一副“为君分忧”的架势,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桃枝摆了摆手:“行了,你们也走吧,知道这件事,心里警醒着点就行。也别到处乱说去,弄得人心惶惶的……而且也保不准陶然院里有内鬼呢。”
桃枝最后这句话,让任舟的眼皮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