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波无澜,平平顺顺,从簇到必。
到了县,坐上去镇上的班车,窗外,麦子已被收走,留下断了脑袋的麦茬。
有段时间,村子里会有人在地里放火,火光照亮半边。后来,上面下了禁止燃烧秸秆的命令,麦茬留得低了,和那粉碎聊,一起回归土里,合着玉米杆,化肥,滋养着一季又一季生命的延续。
是不是生命的意义就跟种子一样,复制粘贴前属于自己,无所粘贴后,无论牺牲还是烂掉,就都得自我放弃?
木沙可没想这些。她只想起,有一次辛父要赶夜给玉米浇水,木母叫她去送饭,十几亩田地,又黑下来,地头田尾都不见他。
那夜刮着大风,在风里,迎着碎屑,踩着麦秸,一边高一脚低一脚地奔跑,一边“爸、爸”地不停呼喊。
风撕碎了她的声音。
可她那样大声地喊,似乎是生平仅次。如果没有风的遮掩,或者风的阻碍,她会那样大喊吗?
她现在可还是会发怒,却不能大喊了。
过了中考时的学校,虽还是有些陌生,可眼见着,就要熟悉。
一个男生上来,看了她一眼,在前面的座位坐下。车重新启动后,男生回过头来,又看了看她,试探着问“木沙?”
木沙回过神,谁?有些难以置信,仔细看,有些印象,却不大敢相认。
“真的是你啊。我,二伟。初中同学。”
是了。断了联系,她不知道二伟都经历了些什么,只是不敢相信,他看起来太干净了,实在太干净了。
大学,好像同学们开始讲究吃穿,追随着某种流校可他们的变化,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法,强扭的瓜。
他并没有什么出奇的造型衣饰,是的,他齐整的短发应该出自理发店,而非妈妈之手,他的白恤看起来很新,质量也不错,应该也不是妈妈的集市地摊货。可是都是普普通通的。
可是又都发着光。头发那样干净,眉眼那么干净,衣服那样干净,木沙简直想象不出,他从灰尘漫的道路旁上来。
是的,四年了,他的脸,男生的脸有了些变化,可是变化不大。可是他到底变了,就如赵盼,变得叫人猝不及防,羞愧难当。
木沙简直不知道什么好。现在的她,还值得谁相认?
“你们学校都放假啦?”
木沙不知怎么回答,他倒是自己做了注解,“不过大学里放假都挺早的。”
木沙有些想问“你怎么知道我上了大学?你怎么能确定,这一定是学校放假?”
可她支吾着,默认了他的想当然。
他不便一直扭着头话,他们,也没有那么多话好。
剩下的路也不长了。
进了镇,他可是又回过头来,对她“你是在路口下车吧,要不我送你回去好了。”
“不用麻烦了。”木沙赶紧拒绝。
“不麻烦。我家就在路边,公交车很难等的。我骑摩托送你,一会儿就到了。”
“谢谢,真不用。”别现在的自己,时光推毁重来,也还是怯惧。
“你别这么客气嘛。大家同学一场,能碰见也不容易。喏,就到了,那就是我家。下车吧,我送你。”
木沙下了车。她认识这个路口,这个路口连着任杰,连着苏瑞,也可以连着大伟。
也可以什么都不连着。
“要不要去家里喝杯水?”
现在,木沙看得更清了。他的个子也高了,虽不是很高,却是匀称的样子。他穿着一条灰色的休闲裤,一双青色的帆布鞋,鞋口,露着白而浅的袜子筒。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
再想自己,她不敢看,上身紫色的网状衫,下身一条黑色短裤,脚上,她总不记得自己穿了什么鞋子。可一宽一窄的脚,都穿不了好。
为什么会穿这么一套“淫荡”的衣服,她不知道,她似乎没了选择。
看看我吧,哪还像个学生,哪还像个好学生?唉,认识你之前,我已经失了样子。也许,也从来不曾有个样子。
不管怎么吧,你们是越来越好了,我却……
木沙只会摇头。
“那好吧,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骑车,马上就来。”
他来了。木沙谈不上喜欢他,可在她看来,坐在崭新而干净的红色摩托车上的他,真像一个白马王子。
她真怕污了他的车,污了他的背影。
“上来吧。”他。
20岁了,应该吧,20岁的样子,这样的样子,青春的样子。
木沙走过去,看出一段距离,在他的身后坐下,并再次为自己的身高体重尴尬。
谁会在他的青春里栖息,并一同感受着变化。木沙想不来。
很轻快的,不知是他,是他的车,还是这夏日的感觉,还是如梦的遐想……
车子进了村,她想在村口停下,可还是由着他再往前走。
及至看见遇见林杉最后一面的十字路口,她才开口“前面就停吧。”
他慢而稳地停了车。迎面来了个老大娘,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木沙赶紧低了头,下来,“谢谢。”
“没事,那我先回去了。”
似乎还有一番客套,可她不便客套。她看着他在路上转个弯,听他“我走了。”看着他走到十字路口,就回了头。
视线里,进去第二扇大门,就是自己的家。
她慢慢地走过去。
门是关着的。她轻轻一推,生怕惊醒了什么。
门,却是要有声,好提醒着什么。
迎面,木母正在砖道上埋头洗衣服。听见声音,抬起头,看到是她,没好气地问“你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干什么?”
木沙的身子一僵,既然已经回来,身份证是必须要办的,大不了不在家里赖着就是了。
至于如何才能不在家里赖两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心里可是没有盘算好。大抵直觉手里还剩两个钱,足以把她带到远离家的地方。
“我身份证丢了,回来补办。”
完木沙立了一会儿,木母却不再什么,低下头,使劲儿在搓衣板上揉着。
木沙走进屋去,没被任何人扫地出门。于是,一切又都自然而然地继续着。
木扁不在家,据木母,他见了木沙后,从广州径直去了贵州老家,把地里的沙树卖了两三千块钱,带着罗玉和他弟弟,又去了山西。
木沙不明白,他们既已在河北落了户,又如何能把贵州土里的沙树卖掉。可她忽又觉得,也许对于木扁来,没有什么不能拿来卖的。那挺拔的笔直的树木,那在孩子的眼里简直直冲云霄的树木,那鸟的家,死饶棺木,被木扁卖掉了,两三千,什么都有价似的,都可以卖掉。
“你外公死了。”木母几乎不带感情却还是告诉她。
“哦。”木沙丝毫不动感情,外公的死跟任何一个不在眼前的陌生饶死都一样。
她忽而又问:“外婆呢?”不关心,只是,随口一问,似乎免得以后木母再提,便借着这个机会把他们埋在一起算了。
“你外婆前两年就死了。我没跟你过吗?”
“唔。”
木沙没再什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近似不存在,现在,是都不存在了。
木母接着又:“你哥见着你江哥哥了。他娶了媳妇,长得挺漂亮,只可惜是个哑巴。生了两个儿子。”木母忽然压低了声音,“听你哥,他的哑巴媳妇在给孩子洗澡时把儿子烫死了。唉,造孽啊。”
木沙惊得张大了嘴巴。她想象不出其中的缘由。转而又想,照母亲描述,自己当初险而被烧死、淹死,那么被烫死似乎也不必大惊怪了。只是自己究竟没死,还落了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预言,而他,那个孩,既然死了,在她看来,死了就死了,只是不该作为闲话,尤其是他父亲口里的闲话而广为传播,及至传到了千里之外的她的耳朵里。
“你江哥哥叫你哥捎话,让我得空了回去看看。我想,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回去了。依你姐的意思,要是哪她发财了,她才会回去。”
贵州,记忆中的山水,江哥哥,漏雨的茅草石头房子,木扁见了它们,就在一个月前,可对于木沙来,已经仿佛是前世一样模糊而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