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由于生老二的时候做了结扎手术,尽管吴前似乎还想要个儿子,但事实已成定局。既然不要孩子了,那么最重要的户口问题就提上了日程。
本来打算五一回去的,可是考虑到很久没有回去看看了,吴前决定清明回去,祭奠一下那些逝去的亲人。
上户口,在别的地方看起来轻松平常的事情,到了他们那里,简直是一大劫难。说是难,也未必,只要证件齐全到无话可说,估计也是好办的。证件不全,只要有票子,觥筹交错间,也是一句话的事。可是他们没有票子,证件也不齐全。
独独少了准生证。
木沙又不禁想起母亲的那句话:
“你不听话随你,幸不幸福是你的事情,我们管不着。反正以后不要再麻烦我们就是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想起家,就不由得想起这句话,是气话,是狠话,是恨铁不成钢的话,但却是真话,是一个历经磨难的家庭所能说的最伤人,作为这种家庭的一分子所听到的最有力的一句话。
不给别人找麻烦,最好也不要有人找我的麻烦就成了木沙的人生信条。
吴前决定一个人回去,他们都认为不就少了准生证嘛,掏点钱应该能摆平的。
结果吴前打来电话说,人家不承认外地开的结扎证明,非要木沙去当地的计生办做输卵管造影,而这项检查还有一个条件,月经干净后七天内才能做。至于没有准生证,并不会构成实际上的麻烦。而且只要情况属实,是不需要花什么钱的。
木沙一听这公事公办的劲头,挺好啊,至于例假的事儿,她至今还没来呢!
稍微收拾了一下行李,借了三婶的身份证,并在她的协助下胸前挂着一个小的,手里牵着一个大的,背上一个背包,手里再拎一个袋子,千里迢迢地赶去了。
虽然说起来似乎很委屈很难,但由于是坐卧铺,还遇到一个好心人在晚上把下铺换给她,所以其实也没有比木沙一个人拖着大包小包挤站票难受到哪里去。
贵阳的四月天已经很热了。木沙拖着孩子下了车,接她的吴前却还不见人影,这顿时让她有些恼火:等等等,让我一个人等也就罢了,现在带着两个孩子,还是让我等。
旁边有个车夫一再追问,她没好气地回道:“我哪也不去,请你不要再烦了,好吗?”车夫一听,自然不高兴了:“我好心好意地帮你,你怎么这么说话?”“我就是这么说话,我什么忙也不需要帮,请你别再烦我了。”他就丢下一句“不识好歹”,到别处揽客去了。
木沙很少和人发生口角,一旦有了就会耿耿于怀。
大太阳晒得人浑身发热,口干舌燥,人来车往,小木沙又不老实,再加上这次口角,木沙越发怒火中烧了。
等了半天,吴前才来,连瓶水也没带。木沙以为他会打个车送她去弟妹家,不料他只是打电话给吴兴询问坐公交车的事情。“走,去那边。”吴前牵过小木沙,引着她们去队伍里等车。许久不见车来,木沙看看别处,提示吴前,才发现站错了队伍。
唉,一波操作让她简直无语。
还好正巧赶上车子。贵阳的公交车,人多座少,灰尘扑扑。木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若说吴前没力气,轻轻一捏就能把她疼出泪来,若说他有力气,抱个孩子一会儿就累得腰酸背痛。所以小沙木的和行李还在木沙身上,他只牵着小木沙站在旁边。
人挤人的,连个座位也没有,木沙又难受又委屈。不过后来倒是有一个建筑工模样的人把座位让给她。
中途又倒了一趟车,当终于下了车,木沙想象着可以像到家一样卸下一切包袱,四脚朝天地躺个舒服时,一抬头,却是一个臭气熏天,满地污泥的所在。
天已近黄昏,垃圾场旁边的土坡上,几个孩子趴在草堆里写作业。他们身边,是一些破布烂鞋,还有橱窗模特的残胳膊断腿。
来到秀敏她们租的屋子,没有黄色的大门,没有地砖。屋子倒是不小,里面的家什多半都是从垃圾场淘来的。
兰兰变大了许多似的,羞怯地蹲在电视机前,听着用播着的那些爱来爱去的歌。
这些也就罢了。陌生的面孔,好奇的打量和询问,更加让木沙无所适从。
恍惚中,木沙想起母亲的百般阻挠,远嫁到重庆的木牙也嗤之以鼻,“好不容易从穷山沟里走出来,你怎么又回去了?”
当时她是不以为然的,真正吃着吴前说的最讲究的小姨做的带烟味的饭菜,看到他家破败的泥胚屋时,她是不以为然的,躺在手术台上生孩子,医生听说她老公是贵州人,也大惑不解“那地方穷得掉渣渣”,她也是不以为然的。可是现在,她却深以为然了穷,确是可以伤人的,远远不止于自尊。
她又蹲在用木棍支起的厕所里,火车反应使她摇摇晃晃,仿佛空气变成了波浪。借着手电筒的光,看着下面的粪蛆,她有些害怕,深恐一头栽下去,她看过的里,正有这样的描写。
屋里没有水,都拿着钥匙似的的扳手去路边的公共水笼头那里提。小木沙摇摇晃晃跟去,木沙一声惊呼,眼睁睁看着她一脚踩进污泥里,一双小鞋悉数尽没。
这让她再次火冒三丈:孩子连双替换鞋子也没有。穷,没有美感,只有肮脏的穷深深地刺痛了她,惹怒了她。
那时候,木沙只有一个念头:“求老天保佑请让我们顺利把事情办下来吧。我以后再也不想来这个鬼地方了。”
然而,天不遂人意。千里迢迢赶来,又经过几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客车站,舍不得五块钱的车费,又硬生生地背着小木沙走过去,终于到了计生办。
没想到人家一句话,只是一句话就把他们堵回来:手术后不满三个月我们不给做。
来之前木沙上网查过的,术后一个多星期就可以检查。所以这个答复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建议:去别的医院检查,不行写下自我负责的保证书,不可。反正就是一定要满三个月才能做检查。
他妈的,这是什么霸王条款。宪法还有个补充条例,哪有没有备用方案的规定。
“我们走吧。”吴前说。
木沙呆呆地跟着吴前走出来。
“累了吧。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他们在大厅的座椅上坐下。
“还有十来天才满三个月。要不,我先回去……”话到一半,没说下去。“还是以后再来吧。”
不行,我不甘心,明明是他们工作没有做细致,为什么要让我们一次次遭罪?何况这根本就不应该成为问题。这个鬼地方,我再也不想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要再来了。
木沙不言不语站起来,又折回去,百般哀求。负责检查的是一个瘦高个,秃顶中年男人。他抬着眼皮,无所事事地点着鼠标,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反复只一句:“不能做,出了事,我们负不了责。一个月才拿那么点钱,合不上。”
最后一句话木沙听见了,心中一动,似乎明白是一种暗示。可她放过去了。
她累极了,烦极了,只想尽快结束这件事情,就扑通一声跪下来求他。
这是木沙唯一的一次下跪吧,竟是给一个无赖下跪。她知道她有一些疯狂,可是他鄙夷的眼神从脸上飘过,丢下一句“你跪多久也没用”,就盯着他的电脑再也不加理睬。
渴,累,穷,侮辱,无力,各种感觉一拥而上,木沙倏地站起来,一挥手,把靠近桌边的东西扫到了地上。
“啪”就是一巴掌,木沙挨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巴掌。
在车站的时候就想去厕所,结果没找到。现在她一急,竟尿了裤子,可是比起脸上所受的羞辱,这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