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天空上一弯残月,冷冷的挂在满是薄云的夜幕上。对窗而坐的碧君此刻的心情如同那一弯残月一样,破碎而冰凉。
十七岁的碧君只想好好的唱自己的戏,等再过一年半载便寻个机会去北平寻找平哥哥和自己的亲娘。谁能料到,这一出《虹霓关》,竟然能为自己招惹来如此大的麻烦。情窦初开的碧君不是没有暗暗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其实在她的心中早已经深深的刻进了一个名字,那就是闫子声。自从那年夏天,这个笑容灿烂又风趣幽默的少年就已经走进了碧君的心里,再也没有出来过。如今,面对着这位比他父亲的年纪还要大上一些的师长,碧君除了震惊就是厌恶。碧君心里虽然也明白,若像之前班子里的几个大些的旦角一样,嫁与富贵之家为妾,自此便能穿金戴银,趾高气昂,可是碧君是个有骨气又要强的女孩子,她年纪虽轻,但是心里最有主张,她决不愿似那些人一样去做金丝雀,她要靠自己的真本事为自己搏出一片天地来。
就在方才,杜氏破天荒的端着一盘子西瓜走到碧君房里来,笑容可掬的将一牙西瓜递到碧君手里,又带着几分激动和欣喜的神色告诉碧君,这可是天上落下来的金疙瘩砸到了碧君的身上,往后若有了这位绥化来的师长大人的庇护,只怕这个家都要发达了。
听着杜氏喜不自禁的话语,看着她贪婪虚荣的那副尊容,碧君心里一阵阵的鄙视和恶心。碧君冷着一张脸也不接杜氏的话茬,只是凝神望着窗外的那弯残月。
杜氏原本以为碧君一定也会激动万分,会毫不犹豫的将这门亲事一口答应下来,谁知道她说了这半日,这个死丫头愣是一句都没有回自己,只摆出一张臭脸望着窗户外边。
杜氏心里不悦起来,放在她往日的脾气定然会跳起来咒骂上一番,甚至可能还会甩几个耳刮子给碧君。可是,如今碧君作为戏园子里的台柱子,全家人指望的一棵摇钱树,现在又入了师长大人的法眼,眼瞅着就要成师长的掌中宝了,杜氏自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碧君把关系弄僵。于是,杜氏强忍下心头的不快,满脸堆笑着走过去将窗户一把关上,然后扳过碧君的肩膀,又是一番虚情假意的劝解。
杜氏口若悬河的又说了好一阵子,可是碧君依旧不去睬她,不动声色的坐在那里,双眼定定的望着窗户,仿佛杜氏说的这件喜事与自己无关一样。
杜氏见碧君依旧冷着一张脸不发一言,她这下着实有些恼了,站在碧君跟前一边死命的扇了扇手中的扇子,一边气哄哄的说道:“我也知道,你如今人大心大,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但是你别忘了若不是当年这个家收留了你,你恐怕早都做了饿死鬼,如今这个家眼看着有这么个好靠山,你反倒端起大小姐的架子来,别给脸不要脸了,实话告诉你,人家师长大人明面上说是求亲,实际就是来知会咱们一声,人家那边早就预备来接人了,你也甭动什么旁的心思,现在咱们家门口立着三四个当兵的,你一天不答应咱们全家一天就别走出这个院子,我也不指望你报答我,只是不要连累我和你哥哥跟着你吃枪子儿就好。”
杜氏清了清嗓子,拿扇子使劲扇了扇后,又换了一副腔调劝解碧君道:“我说傻孩子,你莫要怨恨我动气,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这世上什么最紧要,还不是手里的票子最紧要,哪里有放着体面的师长太太不做,硬是要做戏子的道理?你那死鬼爹唱了半辈子的戏,不也就那么回事吗,害得我半世跟着他吃苦受穷的落到了现如今这步田地,你可不要步为娘我的后尘,何去何从自己好好想想吧。”
杜氏说完又看了看碧君,见她依旧冷冰冰的不置可否,杜氏心下一恼,将手中的团扇用力一甩,满面怒气的走了出去。
碧君待杜氏出去后,起身又将窗户轻轻的打开,一阵夜晚的凉风拂面而来,碧君抬眼望了望天上的那弯残月,心里说不出的悲哀与惆怅。年纪尚轻的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破解这困局,那一刻她孤独又无助,她多么希望那个曾经说过要护佑自己一辈子的平哥哥能够从天而降带自己远走高飞。在那个清冷的夜晚,碧君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纵然是一头撞死在影壁上,也决不做什么狗屁师长的金丝雀、掌中物。
碧君在家里被关了一连两日,家门口一直轮流有士兵把守,而那位师长的副官也每日都过来逼迫,曹泰兴和杜氏都异常的怨恨碧君,觉得她定是鬼迷了心窍,不知道个好歹。这两人怨恨之余更加的害怕,害怕若真的惹恼了那位师长,那戏园子的生意被毁都在其次,恐怕这一家老小的性命都会被这死丫头葬送。毕竟,在那个年月里,当兵的随便寻个借口处死几个小老百姓那简直太轻而易举了,更何况这位还是绥化军里位高权重的师长大人。
眼看着还有最后一个晚上的机会,焦急万分的杜氏请来了娘家的两个嫂子还有曹泰兴轮番的来碧君跟前劝说,希望她不要任性,赶快应承下来,欢欢喜喜的跟着师长走。被这一群人围在中间说得急了,坐在床边一直低头在绣荷包的碧君忽然从身旁拿起一把剪子对着自己的心窝就要刺去,吓的众人连忙合力将碧君手里的剪刀夺下来丢到院子中央去。
在这惊险的一幕过去后,万分委屈与憋闷的碧君扑倒在被子上痛哭起来。杜氏和旁的几个人恨恨的望着痛哭失声的碧君,心里恨不得立刻用绳子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绑了送与那位师长去,可是她们也知道以碧君的性子,若是来硬的,估计她就是咬了舌头自尽也决不乖乖就范。无计可施的杜氏气的坐在椅子上扇着手里的扇子,她的两个嫂嫂则陪在碧君身旁,一边时刻提防着她再寻短见,一边又啰啰嗦嗦的劝解起来。而那个一心想靠碧君和那个军中要员搭上线的曹泰兴也急的在碧君房里来回的踱步,额头上的汗水也在这个炎热的夏夜里一直没有停止过。
就在碧君绝望的大哭之时,一直在月光下偷偷观察着屋内动静的佑君捏紧了拳头,用力捶打了几下身旁的青砖墙壁,这个一向只图自己开心,不关心家事的十九岁青年,在碧君绝望的哭声中,毅然决定要拯救这个自己心动许久的女子。
佑君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暗暗喜欢上了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妹妹。起初,他总喜欢处处捉弄碧君,每每看到她撅起小嘴一脸不屑的从他身边走开,佑君心里就莫名的欢喜。后来,随着年岁的渐渐长大,佑君不可抑制的被容貌秀丽,身量高挑,唱功过人又勤学上进的碧君所吸引,每当坐在侧台的乐池里,拉着胡琴看着碧君在台前演戏,佑君的眼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为她的笑而笑,为她的哭而哭,如同戏痴一般。等到散戏了,佑君和碧君又如同小时候一样,一起顺着大街往家里走,两个人也会一起说说笑笑一番,佑君也总会装作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调侃奚落碧君是个没长开的丑丫头,碧君则会笑着说佑君是个一脸痘痘的细竹竿。
如今,眼看着自己喜欢的这个女子就要被那个色心不死的狗屁师长逼迫的走上绝路,佑君心里也是愤怒和痛苦万分,他恨自己白长了七尺高的个子,面对处于危难之中的碧君却显得无能为力。
今夜,当亲眼目睹了碧君用剪刀猛刺自己心窝的惊险一幕,佑君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瞻前顾后的沉默下去了。
佑君大步走进门去,对着正劝解和威胁碧君的母亲和那姓曹的大吼了一声:“都给我滚出去,这个家我说了算,谁也甭想把碧君嫁给那个老王八羔子!”
屋子里正乱坐一团的众人被佑君突如其来的一声吼惊呆了,他们像不认识一样的上下打量了佑君一番,见他面色涨紫,脖子上的青筋暴露,捏着拳头气呼呼的站在灯下,目光中满是愤怒与不平。
曹泰兴见这家的儿子站了出来,自己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人不大好继续在这屋里呆下去,忙阴沉着脸走了出去。杜氏待姘头走出去后,有些生气的训斥儿子道:“佑儿,你莫不是疯了,怎么跟大人说话呢?这个家还轮不上你做主,我还没闭眼呢。”
佑君没好气的对母亲说道:“你倒是会当家,当的让碧君去给人家做姨太太,你不觉得丢人吗?”
杜氏一听此话,气的用力捶了一下桌子,忽的站起身呵斥佑君道:“你怎么跟我说话呢,我是你娘?姨太太怎么了,师长家的姨太太总比贫寒人家的正头娘子强上百倍,我还不是为了碧君和咱们这个家好,你懂什么?这事就这么定了,谁也甭想坏了这桩好事!”
佑君梗着脖子,再次怒吼道:“我偏就不答应,我看谁敢让碧君出这个门?”
杜氏还从未被儿子如此顶撞过,她又是震惊又是气恼的哭了起来。杜氏的两个嫂子眼见这母子俩为了碧君的事情顶了起来,忙互相使了个眼色,然后杜氏的大嫂子走到杜氏跟前,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然后朝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做声。杜氏也弄不清楚自己的这个宝贝儿子今天是犯了什么毛病,在众人跟前竟然向着碧君,她也知道若她们娘俩如此顶撞下去,除了让娘家人看笑话之外,更助长了碧君的气焰,不如这会子先避开这孩子的霉头,等过一会子儿子转过弯来再做道理。想到此,杜氏安安静静的坐了下来,阴沉着脸用帕子不住的在耳边扇起凉风来。
杜氏的大嫂见杜氏消停了下来,笑着走到佑君跟前打圆场道:“我说好孩子,平日里你最是孝顺你娘了,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的跟你娘说,快别这样粗声大嗓了,走,有什么心里话到外头跟大舅母好好说上一说,要是说的在理,大舅母就替你去到你娘跟前说和。”杜氏的大嫂说完,又疼爱的替佑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推着气鼓鼓的佑君走到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