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来顺回到家时，已到了做晚饭的时候了，鲁西南这一带不叫做晚饭，叫烧汤，吃晚饭叫喝汤，至于为什么是这种叫法，众说不一，反正就是老一辈传下来的说法。

娘，这么快都炒完了？

每家炒的不多，最多的是你四强嫂子家，炒了五斤，其它的都是三两斤，还不好炒。咱家炒了三斤，待会凉透了，你给你忠仁爷爷家送点去。他们俩年纪大了，也没炒。趁现在天没黑，我把锅洗出来，不然明天又要搞一身土。你去热上馍，烧点红薯面糊汤，我把头发洗一下，衣裳换一下，一下午都成土人了。

年年都是在咱家炒，又搭柴火又出力，最后还落一身土，你说你图啥？

啥也不图，都前后院住着，远亲不如近邻。他们几个小媳妇，带着孩子也不容易，咱家地方大，支锅也方便。

来顺把蜗牛倒在一个大盆里，倒进去水，又滴上几滴香油。让蜗牛好好地往外吐脏东西，这还是忠仁爷爷给来顺说的妙招。

待来顺娘收拾洗涮完毕，天也黑透了。

喝罢了汤，来顺娘支使来顺装了些炒好的料豆，让来顺去忠仁爷爷家。

你早点去，你忠仁爷爷家黑了闩门早。

来顺回自己屋里拿出书，带上娘装的料豆，又拎上袋子里的蜗牛。

忠仁爷爷家离来顺家不远，只不过是一个在街南头，一个在街北头。忠仁爷爷家的大门和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都是很简单的墙随门。他家的还是以前那种深门洞。听娘说，忠仁爷家以前是地主，以前家里都有使唤丫头呢。

来到忠仁爷家，来顺推了推门，还好，门还没闩着。来顺推门进去，看见堂屋的灯亮着。

爷爷奶奶。

是来顺吧？

忠仁爷爷打开了屋门，让来顺进屋。

奶奶，你找个盆给我。

又给你爷爷捞的蜗牛？忠仁奶奶一听来顺要盆，就知道来顺带什么来了。

这么冷的天，你又去河里了？

天也不冷了，不是年前立春了吗？

你这孩子，你爷爷就爱喝酒的时候拿这当个菜，你爸和你志民叔小时候也是经常给你爷爷捞蜗牛吃，他们不在家了，又轮到你了。

来顺对忠仁爷爷家熟悉的很，把蜗牛倒进盆里，又进厨房舀了两瓢水倒进盆里。把蜗牛端进了堂屋里。

忠仁奶奶拿出香油瓶子，细细的滴了几滴。

奶奶，这是俺娘让俺给你带的料豆。来顺从兜子里掏出书，把兜子递给忠仁奶奶。

忠仁奶奶笑着接过来，你娘年年都送来，可省俺的事了。

爷爷，俺这本书看完了，俺再换本看。

忠仁爷爷递给来顺手电筒，你自己去你叔屋里找去，我以前的书还有你叔的书，都让我放他屋里了。

来顺推开东屋门，用手电照着，靠窗的桌子上整齐地摆着上百本书，高高低低摆的很是有次序，爷爷是个爱书人，上面还蒙着一块布防落灰尘。

来顺，过来，别找了，我想起一件事，你过来。

来顺关上东屋门，转身进了堂屋。

忠仁爷手里拿着一本书。

来顺，这是一本最新版的书，刚一出版，你叔就买回来了，我也是前几天刚看完，写着好着哩，尽写的是咱农村的事。我感觉，你应当好好的看这本书。

来顺接过来，就着灯光看了下《平凡的世界》路遥。

这个人的名字还没听说过哩。

别说你没有听说过，我也是头一次，以前我不看现在的新书，你叔走之前，再三给我说，一定要让我看，我看完了，写的真不孬。

是嘛，是啥书也能让俺爷爷入迷说好？

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说再好也没用。

爷爷，您缸里没水了，明天清早我把缸给您灌满。

你这孩子，自从你会打水，俺家的水都是你打的，我是小脚办不成事，你爷爷年纪大了，你叔也不在年，真是多亏了你。

奶奶，你说啥哩，我年轻有力气，这点活累不着我。

忠仁奶奶把布兜子递给来顺，来顺感觉兜子里有东西。

奶奶，你又给俺装的啥。

孩子，不许拿出来。你志民婶子百货大楼里进了一批新疆的葡萄干，是个稀罕物，奶奶白天也不敢给你，黑里给你，外人也不知道，回家给你娘吃，里面还有两个烟台的黄金帅苹果，那就是给你吃的。

唉呀，奶奶，俺都多大了，还吃零嘴？

你再大在奶奶跟前也是个小娃娃。

你奶奶说的对，你叔家的小孩在县城里，难得回来一次，你奶奶就稀罕你！

忠仁奶奶拍拍来顺，孩，快点回去吧，早睡早起。

来顺回到家，娘还没睡，来顺把忠仁奶奶给的东西交给娘。娘拿出来一看，惊喜不已。

这是黄金帅苹果！

娘，你认得。

以前你姑也给过，这苹果可香了，你闻闻。

来顺拿过来一闻，可不是嘛，外表黄灿灿的，那种香味说不出来，香的很。

这个苹果里面有点沙。吃起来不是很脆，但是，很好吃。

娘，里面还有东西呢。

娘伸手掏了掏。

葡萄干？娘惊讶了。

咱在集上也没有卖这的。

俺奶奶说了，是俺志民婶子百货大楼进的货。

这可是个稀罕物。

娘递给来顺几个，来，你尝尝啥味的？

来顺捏起一个，放在嘴里，细细品着。

酸甜酸甜的，也很筋道。好吃的很。

娘也捏了一个，尝了尝，点点头对来顺说，

真的好吃，俺只是以前听说过新疆的葡萄干，今天也是头一次吃。

来顺娘又捏了几个给来顺，就把布兜子里的苹果和葡萄干一起放在皮箱里。

好东西不能一次吃完了，过两天等你妹妹回来一起吃。

来顺把手里的葡萄干分了几个给娘。

来顺娘笑嘻嘻的打趣来顺。

人家都说，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以后娶了媳妇还能对娘这么好不？

来顺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娘，你说啥呢，俺这不是还没娶媳妇吗？

给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娘嗔怪的看着来顺。

娘，俺睡去了，明天一早还得给俺爷爷奶奶家缸里打水去哩。

是哩是哩，早去会，去了晚了，井上打水的人多，井台上洒水多，滑滑喳喳的，上次，毛驴子就摔在那里了，桶里的水也倒了，搞的一身棉衣湿透了，捂在被窝里一天没出来，硬是把衣裳烤干了才出被窝，还让他媳妇骂了半天，说他不中用。明天一早我也去那里洗衣裳去，你把你要洗的衣裳拿出来，我一块洗了去。

来顺把院门闩好，看了看鸡窝，鸡都进窝了，穷家破院的，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得把鸡关好，夜里有黄鼠狼偷鸡。听老一辈人说，那玩意动作快的很，它从这边把鸡咬死，从墙里面往墙外面扔，还能准确地自己接住。这事是不是真的，来顺也不知道，也没见过。反正前一段时间有丢鸡的，四强嫂子家就丢了一只下蛋的芦花鸡，可把四强嫂子心疼坏了，连着骂了几天街。平时几个孩子要吃个鸡蛋她还心疼的不得了，还指望着鸡下个蛋换个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呢！

来顺一早醒来，娘也起来了。娘俩个做伴去村北头的井上去。路过忠仁爷的家，门还没打开。

来顺娘说，你打回水来，要是你爷爷家的门开了，就先给他家，咱不急。

来顺点头说中。

井边还没有来人，只有几个小麻雀在井台边的树上飞来飞去。

来顺取出长麻绳，拿出带钩子的那头，挂在洋铁桶上。慢慢的把桶放进井口，他左手拿住麻绳，右手放下左手的下面，让落在井水上的桶动起来，井水随着桶的摇摆也荡起了波澜，来顺看水动的差不多了，右手猛地往左一拉，把桶口往右一个按的动作，那个桶口就栽进了水里，只看到桶底撅着个屁股在水面上。水桶口开始进水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那水桶就沉到水面下去了。就着水的浮力，来顺扎稳马步，左右手不慌不忙的轮流倒换，就把一桶水给提了上来。

来顺先给娘把水倒进洗衣盆里，又往旁边的石头槽子里倒满了水，这个石头槽子也不知放这里多少年了，大家都拿它来洗衣服，它底部有个洞，用完后，大家都自觉地用个破布卷塞好它。

来顺用手摸了下水，对娘说，这水还温乎乎的呢。

来顺娘说，井水不上冻，冬天水暖，热天水寒。

来顺帮娘倒完水，又打了两桶水，挑起担子走了。

担水也是个技术活，会担的人，抽着烟担子都不用扶的。左右肩膀来回换，你像四强哥，担一次水，路上都不带歇的。刚开始的时候，来顺也是不适应，抱着个担子走不动，看到他担水的样子，大家都笑他说是《朝阳沟》里的银环。那个时候一担水担到家，他最少要歇两次。回到家，放下担子，肩膀都是火辣辣的疼。娘就给他缝了个小棉垫，垫在肩上。由于家里洗涮都要用井水，天天都要担水，娘心疼来顺，就不想让他去担了。但是来顺还是坚持着自己去担。

他问娘，我今天不担，明天不担，你要担到什么时候？

娘一想也是，从那，家里的水都是来顺从井里担。

有一天，来顺看到村里忠仁爷爷也是自己担水，上七十岁的人了，担起那么一担水颤颤巍巍的，还拄着一根棍子。一不小心就要摔倒的样子。来顺走上前，接过担子就对忠仁爷爷说。以后担水的活你不要干了，我来。

正好那天志民回来了，看到来顺在给他家担水。

来顺，怎么是你给俺家担水。

爷爷年纪大了，还拄着棍子，摔倒了咋办？我会担水了，不就是两担子水吗？抽空就担了。

来顺啊，你看这样行不？我人在县里，别的我不挂念，就是怕你爷爷担水这事，这样好不？我一月给你多少钱，你说个数。

叔，你说啥哩，俺会担水了，也有一把力气了，能帮就帮，说啥钱哩。

那你要点啥呢，你要是不要钱，也不要东西，叔心里过不去，再说，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叔，这样吧，我听他们说，你家的书可多了，你给俺爷爷说，能把那些书借给俺看不？

能。爷俩个正说着，忠仁爷爷进了家门。

来顺啊，你给你叔说的话我听到了，你这个想法不错。咱家里以前我存的老书也有，你叔从县里带来的新书也有，我都好好的保存着哩。你什么时候来看都行，不过，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一次只能拿一本。看完了再来拿另一本，你看可行？还得给我爱惜好，别搞坏了。

行哩爷爷。来顺高兴地答应着。

爹，这孩子随他爹，爱看书，要不是大哥走的早，这孩子将来上大学没问题。

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有学问将来在哪里都能吃的开。

来顺啊，这里信息不发达。我们单位里有报纸，到时候我也给你带点来，看看人家报上是咋说哩。村里的广播一天三次也放新闻，你也要好好听着，国家的大事也得关心着。你千万不要有他们的那种小农思想。人这一辈子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完啦，你年轻，得有思想，有抱负。现在农村不好，不代表将来农村不行，我相信，早晚有一天，咱庄稼人也能过的像城里一样，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

叔，城里是不是有自来水，一拧就出水的那个东西？

有啊，城里的人不担水。我早就想让你爷爷和你奶奶进城去。有两个方面去不了，一个是单位分的房子小，只有两间，你两个弟弟住一间，去了地方挤的很。这是现实情况。第二个，你爷爷和你奶奶在咱这庄上生活一辈子了，习惯了，也离不开这里。最重要的是，他们到了县里水服不了，上次去了，两个人都闹肚子，你说这可咋办？我别的不担心，就是担心他们两个用水的事，这不，只要有空，我就赶着来家里，早上老早地来，下午还得早早地走，也是忙的不得了。

叔，没事，你以后有空就来，没空就算，爷爷家的水我来担，你不用费心了，这也不是多重的活，我能干的动。

志民拍拍来顺的肩膀，那我就谢谢你啦！

来顺不好意思，挠挠头说，谢啥哩！不用呢！

忠仁爷爷站在东屋门口，对着来顺招招手说，来顺，过来，自己看什么书，自己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