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春花爹走了

王兵坐在车上，默默无语，他没有想到，春柳的家是这样的贫穷，院门是篱笆的，院子里一角堆着玉米棵，房檐下挂着几十串玉米，几只鸡在院子里慢悠悠的晃来晃去。那低矮的房门是两扇黑色的门板，走进屋，迎面是一张破旧的八仙桌，看样子是有些年头了，裂缝有几条，也没有做过修补，吃饭的小桌子也没有油漆，也不知用了多少年了，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四个小板凳看样子是枣木的，发着油亮的光芒。西间屋和正屋是通着的，一横一竖摆着两张床，只有一张大床上摆着两床折叠好的被子，还是老粗布的，也没有什么床单，光秃秃的一床老蓝色的褥子。两个床中间摆着紫红一个皮箱，看来是以前春花娘的陪嫁了，靠窗户那儿，用几块土胚支着一块木板，上面放着一个所谓的油灯，那个油灯只不过是用一个墨水瓶子做成的，除此之外，再没看到什么东西。春花爹住在东屋，里面有几个缸，也不知道放的是什么东西，春花爹的床就放在窗户下面，春花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已没有了清醒的意识，脸色腊黄腊黄的，只剩下一张皮了，两只眼睛也深深的凹了下去！广播电视里天天说改革开放了，农村的日子好过了，但现实却狠狠的给了这个小伙子一棒，他从小在县城长大，却没有想到，真正的农村是这样的。

李医生心情也十分沉重，做为一个医生，对这样的病人却无能为力，一个男人做为一个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却没有给这个家庭给予依靠，反倒成了家里的累赘，这个家怎么能够兴旺起来？

改革开放也那么多年了，农村的变化却没有多大变化。李医生和王子华经常下乡检查工作，农村的情况是有所了解的。没有好的路子带动大家去发家致富，农村的变化和十多年前相比，目前让人欣慰的是，解决了温饱问题，但是看春花家的情况，还在温饱的边缘线上挣扎。

儿子，怎么不说话了？李医生问王兵。

没有什么好说的，感觉心里堵的慌！王兵的视线还在窗外。

看到了吧？这就是农村，我们做医生的能怎么样，就是给他们开最便宜的药，尽管这样，还有人不能前来就医，说西医开的药贵，其实，如果不是国家发工资，我们开出低价格的药，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妈，农村是不是很认可中药？

是的，他们对中药的认可目前是高于西药，你要知道，西药才到中国多长的时间。而中药却是咱们中华五千年的智慧精华。

王兵，我希望你去学中医，不是脑子一热，虽然现在很多人去学了西医，但是，中医在中国，以后乃至世界，绝对有它的一席之地，而且是不可动摇的地位。王子华一边开车，一边对王兵说话。

王子华把儿子送到家门口，和李医生又回医院了。王兵回到家，春柳和爷爷买菜都回来了，爷爷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春柳在院子里洗衣服。春柳从自来水管上接了水就洗，两个小手就像红萝卜一样。王兵伸出手来摸了下水温，妈唉，冰冷。二话不说，从厨房的炉子上的水壶提了过来。

春柳，把手拿开，加点热水！

春柳说不用，用这水也不冷。

拿开，不冷不冷，你看你的手都冻成什么样了，家里不是没有炉子，省那点煤钱做什么，能发家吗？省个屁，到时候你的手冻坏了，哪个管你？

春柳愣住了，王兵生气了。她不明白，今天王兵怎么了，平时他不这样的。她把手从盆里拿出来，用围裙擦了擦。王兵试了下水温，放下壶，蹲下身子，拉过春柳的手。

手都冷成这个样子了，还说不冷，什么叫冷？以后不准再用冷水洗衣服了，知道不？再让我看见这样做，小心我罚你，不让你吃饭，记住了没有？

春柳机械的点了点头，把手从王兵热乎乎的手里抽了出来，搓了搓手！

我帮你再烧一壶水，用热水洗，不能再用冷水了！说完，提着壶接了水，提到厨房，帮春柳烧上。

爷爷在屋里听见了，心想，这孩子怎么了，这天用冷水洗衣服是用点冷，他刚才也劝春柳用热水洗，春柳口头上应了，他就没有再过问。这孩子，还动那么大的火，这是发哪门子邪气呢？

王兵，你过来！爷爷叫王兵。

你对春柳那么大声音做什么？这孩子又没有做错什么事！

爷爷，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今天去她家，我一看，我就傻眼了，家里穷的什么都没有，我没法想像，这个孩子是怎么长大的？

我明白了，你是心疼她了，所以，你看不得她受委屈，对吧？

好像是吧？我也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孩子，你要明白一个道理，贫穷的根源是什么？贫穷是环境造成的，就他爹那样，为了喝酒把女儿都卖的人，能不贫穷吗？卖春柳她姐是第一步，幸好他病倒了，要不然，没钱了，是不是要卖春柳了？

就他那爹就不应当活着，活着就是垃圾！王兵很气愤。

你这孩子，不知道要怎么说你才好，每个人都有他活着的价值，再怎么着也是人家的爹，你生气什么啊？

得了病都没钱治，活活躺在床上等死，这就是他的下场？

孩子，主要还是穷啊，有钱的话，哪个不知道去看病？孩子，你知道一个医生不但要有高超的技术，还要有良好的医德。老百姓穷啊，他们有了病就抗着，实在抗不住了，这病也就到了晚期了，没有治疗的价值了，我在医院看到了多少病人，本来还有治愈的可能性，可是呢，看过了一次两次，感觉到病好了，就再也不来了，又发作了，就说是看不好了，结果也就再也看不好了。

对了，王兵，你爸给春柳他爹看过病后是怎么说的？

王兵挨爷爷坐近了一点，附在爷爷的耳边说：我爸爸说，也就是年前年后的事吧！

爷爷点了点头，叮嘱王兵，别让春柳知道这事，她还小，下午没事时教她认几个字！分散她的注意力！她有时会发呆！肯定是在挂念她爹。

春柳问过李医生，要不要早点准备过年的东西，馍要不要早点蒸？李医生不让，说天气干，蒸多了就干裂了，不好吃，让春柳现做现吃，过那些油炸的东西也不要早，到二十五六都不晚，家里也没有什么客人，都是自己家人吃，医生都要上班，也不能天天在家吃饭，不用准备那么多过年的东西。

日子一转眼就到年三十了，吃过了晌午饭，李医生就忙着给春柳准备工资，爷爷也把早就准备好的压岁钱放在口袋里。

爸，你看还要不要给春柳带点什么回去？李医生问王兵的爷爷。

你看着办吧，她家是什么个情况，你比我更清楚，你给她什么我都不会说的，你尽管给她吧，没有什么的！

李医生看了看家里，上次说给春柳家带点大米，结果给忘记了，这次可不能再忘记了。又装上了点花生瓜子和糖块，再装上几个苹果，过油炸的带鱼还有丸子等各装上一点吧！

春柳啊，你过来一下！春柳正在屋里收拾东西！

姨，您叫俺有啥事？春柳穿着一身新衣裳小跑着过来了。

来，孩子，这是你一个月的工资，60块钱，你数一下！李医生笑眯眯的把钱递给春柳。

姨，俺来到这里还不足一个月呢，你给的太多了吧？俺不能要这么多，你拿走10块吧！说着，春柳抽出10块钱就要给李医生。

李医生用手挡了过去：春柳，虽然你干活是不到一个月，但是，你干活又卖力气，天天早起晚睡的，真的是很辛苦，我们一家人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你拿这些钱是应当的！

姨，你还给俺买了那么新衣裳还有其它的东西呢，要说，这一个月的钱我都不能要的！俺娘说了，做人不能占人家的便宜。

孩子，你不要想多了，这不是占便宜，这是你应得的，你把俺一家伺候的好好的，这是你应得的，不要再计较多与少了，收下吧，再不收下，姨是要生气的，这大过年的，你能让姨生气吗?

那好吧，我就收下了，谢谢姨，谢谢爷爷，谢谢俺王叔叔，还有俺兵哥哥！

你这孩子，把家里的人都谢遍了，过来，爷爷也有东西给你！

王爷爷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红纸包的东西，放到春柳的手上。

爷爷，这是什么？

这啊，是我们家的人给你的压岁钱！好好收着，过完初六，你就过来，爷爷还要考你认的字呢！

爷爷，有工资了，我就不要压岁钱了。春柳又把钱给了王爷爷。

孩子，不是一回事，工钱是工钱，压岁钱是压岁钱，两回事，你收着，你要是不收着，我们一家人都要生气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给你的，我们家的人都有份！来，拿好它！

那就谢谢爷爷了，谢谢李姨，谢谢王叔叔，谢谢兵哥！

这孩子，不要谢了，快点回家吧，带上这点东西，好好的过个年，年后过来啊，我让你兵哥到初六下午接你去！

王兵推着洋车子，春柳坐在后座上，怀里抱着李医生给的东西，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的是自己换洗的衣服。

刚出了县城，正好和春燕春生碰上了，四个人有说有笑的回到了家。

回到家，春燕没有急着回自己的家，反倒先去了春花家。因为爹病着，春花就没有回去，前几天让别人给婆家捎了个口信，就说爹快不行了，家里离不开人，今年就不回去过年了，在娘家过年。婆家人也没回信，也没人过来看看春花的爹。

春花，你看我给你带来了啥？春燕把一个纸包在春花眼前一晃。

你那用东西包着呢，俺哪能知道呢？

春燕把纸包打开，一件漂亮的花上衣展现在春花面前！

你不会是给俺做的吧？春花惊讶的问。

快换上看看，我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婶子你也看看怎么样？

春花换上了新衣服，娘这儿拉下，那儿拽下，又整整领子，行，中，到处都合身！

春燕，你这是给我的吗？

对，就是给你的！

那可不行，这么贵重的东西俺不能要，说着春花就要脱下来。

不要脱，不要脱，高高兴兴的过年呢！我给你说是怎么回事。俺师傅说这个布料布幅宽，用一个半的料子，他能扣着剪出两件衣服，俺就去买了，做了两件，你一件，俺一件，就是这么回事，好了，俺不多说了，俺快点回家了！

春柳把工钱交给娘，又把那个红包拿出来，一起交给娘。

娘问春柳，红包里面是什么。春柳说是李医生全家给的压岁钱。春花娘打开，妈啊，50块啊，再加上刚才那60，110块钱，春花娘哪见过这么多钱啊，一辈子了，她手里就没有过钱。

春花，春柳，快到屋里来，关上门！娘慌慌张张的拉着她们姐俩进了屋。

春柳啊，你说，你是不是偷的人家的钱？人家又给你买衣服，又给咱家送的鱼肉和油，怎么还会给你那么多的钱，你不要蒙俺，你说，是不是偷的？娘急了，说话都发抖了。

娘，你想哪去了，我也说了，俺没干够一月，就不要那么多了，还有，你们给俺买了那么多的新衣服，俺就不要钱了，可是姨不依俺啊。压岁钱不是一个人给的，是他们全家给的，这50块是他们全家给的，爷爷当着全家人的面给的。工钱也是李姨当着全家人的面给的。俺从小就没有拿过人家的东西，你还不信俺，真是的。

孩子，要是这样的话，俺就放心了，俺想想，这些钱俺放哪里呢？春花娘上看看房梁，下看看地，又转着圈看看了墙，不知道把钱放哪里好！最后看了看那个皮箱，仔细的用布包好，塞在皮箱的最底下，上了锁，把钥匙系在裤腰上，这才心里踏实了。

姐妹俩看着娘放钱的全过程，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走，咱包饺子去。娘开心的叫上两个闺女干活去了。

从来，没有看到娘这么开心过，两个闺女有新衣裳穿着，自己也有李医生给的衣服穿着，虽然说是旧了点，但是在农村，还是很好的，春花娘穿着出去，把那些老娘们给眼馋的不行。

春花忙着擀皮，春柳在一旁包。春花娘一边收拾春柳带来的各样东西，一边交待春柳。

妮啊，以后可得在人家好好的干活，你看看，人家对咱是多好，又是吃的，又是钱，又是给你穿的，做人要有良心，你对人家得一百个心才行！

娘，你上回就给说了好多遍了，俺是按着你说的办的，这又说上了，你不累啊！

俺不累，俺就感觉，你遇上好人家了，得对人家好好的才行，不然啊，俺心里不得劲！

娘，从我打小开始，我感觉，咱今年过年才算是过的一个真正的年！

是啊，我嫁过来这么多年了，就是今年过个完整的年，有鸡，咱自己家的，肉，鱼，米，油，钱，都是李医生给的，你说，这多好的事。

娘，什么时候李姨他们过来了，俺怎么不知道啊？还送了那么多东西？

孩子，俺早就想到了，她们肯定是瞒着你来的，怕你知道了心里别扭，咱以后好好的把人家的家管好就行了。认住，一定要对得起人家，咱不能做那没有良心的人！

娘，以后啊，俺月月把那60块钱给你拿来，你就有钱买油买盐了，再也不用借东西了。咱地里收的东西你也可以拿来卖钱了，以后，咱的日子会过的越来越好的。

春柳说的对着呢，娘，以后，你就当这个家，把咱家过的热火朝天的！咱再也不会让人看不起了。

孩子，春柳我是不担心了，我就是担心你呢？

娘，你不用担心，走到哪说哪，他要是再对俺不好，俺就不跟他过了！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哪能说不过就不过的，你爹收的人家那么多钱呢！

娘，不要怕，以后地里收了庄稼卖了钱，还有俺挣的钱，咱还他们黄家，让俺姐回来过吧！咱一家人好好的一起过吧！别让俺姐受委屈了！

你小小的孩子，懂个啥，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婆家回来，人家不要的女人怎么活？春花，不要听你妹妹瞎说，跟黄二好好的过，有个孩子就好了！

春花没有说话，狠狠的擀皮子。

吃晚饭时，不知是不是外面放鞭炮的声音把爹惊醒了，还是爹饿了，慢慢的睁开发眼睛，喝了两口饺子汤水，还破天荒吃了一个饺子，然后又睡下了。到了早上大家一觉醒来，爹却再也没有醒来，这个自私的老头，终于在1989年的大年初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