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家呢?没有兄弟姐妹?”言青川看一眼敞口纸碗,薄薄脆脆的炸灌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下去,她有点诧异,“你晚上饭局到底吃没吃?”
齐蓝捏着签子,打算再挑一块炸灌肠的手一顿,注意到碗里快见底的脆片,轻轻地“啊”了一声。
他把纸碗外的塑料袋拉起,打上结,签子斜扎在碗里。
“日料,吃足三小时。”
“哦——”,她心领神会地点头,满脸同情地建议道,“不然你就把它吃完吧”。
齐蓝低头看垂在身侧,被食指勾住塑料袋。与空气、与裤管、与纸碗、与细签的不断的碰撞摩擦,有无机质的美。温热的油香,却是无机质中最鲜活的部分,随着手臂摆动的幅度,一阵阵荡开,成为夏夜的一部分。
“就这样吧,不吃了”,他抬手看了眼时间,“也是图个新鲜。去年冬天开车经过看见这里排着特别长的队,下班放学的点,都是家长带着孩子在边聊天边等。那会还能沿街卖,排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才到我,回到车上,满头满身的油炸味儿。”
“从此就欲罢不能?”
“倒也没有,后来就只吃过一次,都是在想不出吃什么,吃什么都不对的时候,才特别想吃。”
“比如今天?”
“比如今天。”
言青川闻言,从齐蓝手里拿过扎好结的塑料袋,松开,用签字插起一片被白糖化得略软但依然很韧的灌肠。不好嚼,她甚至能清楚的感觉到,没被完全牙齿碾磨细致的糯米颗粒,索性就顺着牙缝粘了进去。
“炸灌肠也太费牙了!”,她的右脸颊被舌头不断顶高,显然是打算把卡住的食物残渣给剔出来。
齐蓝又重新从言青川手里接回纸碗,“我奶奶就是怀疑我乱吃这些又甜又油的零食,把牙吃坏了,特别防着我。”
“那也比我妈的理由靠谱吧”,她突然停下步子,也不说话,右脸颊从牙龈部分开始拱起,再落下,然后是酒窝被推起,又落下。终于在一声极重的叹息后,面部五官徐徐落回原本的位置,“天哪,终于出来了!”
他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笑模样,快走两步先去刷卡开小区门。
值班保安探头看过来,“哟,吃宵夜呢!”说罢看到齐蓝手里的物事,朝跟进来的言青川说,“回去别立马就睡,对胃不好。”
“得嘞”,她在值班小亭子前站了站,“听您的!”
两人挥挥手往里进。
“稍等我一下”,经过她家那栋后背的停车坪,齐蓝把车解锁,探进后座取出一沓A4纸,又从副驾抽屉里装上两件什么,关上车门上锁,才与言青川汇合。
先是把一个小塑料盒递过去,“牙线”,又亮了亮手里的纸巾,“上去记得好好刷牙,大人也会长蛀牙的。”
她从盒子里捡了一个斧子状的牙线,锋利绷直的棉线,像是能把月光都割裂。嘟嘟囔囔地捂住嘴,说,“奶奶的苦心没白费,你现在可是爱牙护齿的好青年。”
齐蓝虚扶言青川的后背,提醒她看路。“嗯,出国之后箍过牙,摘牙套之后还专门拍了长露齿笑的照片,寄给我奶”,他冲着不知道哪里,龇了龇牙,“老人家不爱视频,喜欢能存得住的东西,照片啊信什么的,让我给她写家信,生怕我把中文忘了。”
路灯下照例是小蚊子在跳8字舞,却有种无法无天的快乐。
“你出国很早?”,她觉得说话的时候,牙线都在共振。
“是,读完初二爸妈把我接出去的。怎么样,我中文不赖吧”,他有些高兴,挑着眉,脸上是男孩式的炫耀。
言青川不买账,用纸巾把牙线包起来扔进垃圾桶,“瞧把你嘚瑟的,我初二都给新概念作文投稿了,十好几岁了还能把中文说砸,那我得重新估计一下齐总您的语言水平。”
齐蓝睁大眼睛瞪住她,不客气地回,“新概念你拿了什么名次?”
她更是瞪大眼,乍一看,整张脸像是被眼眶占了一半。“齐蓝,你晚上真的没喝酒吗,人设都ooc了啊。”
更更出乎意料的,他突然站在原地笑起来,右手虚握成拳头,挡在鼻子下方,笑得眼睛阖成一弯,眼尾有短促的纹路。
言青川叉腰,站在离齐蓝三步开外的地方,旁逸斜出地想,一定得避免这么大幅度地笑,太容易挤出皱纹了。对,得偷偷跟单广笙打听一下,他们都上哪儿打针保养,能不能带她一个。
“笑够了?”
“笑够了”,他像足了被班主任凝视的后进分子,举高手做投降状,“保证没喝酒,可能是炸灌肠吃醉了。”
可“后进分子”从来不会真的听话。
“青川,说真的,新概念你拿奖了吗?”
言青川彻底忍不住,小跑上前去就想踹人,被齐蓝支着长腿灵巧躲开。
“去,别招我,今天和我哥还为这事翻旧账呢。”
“哦,那看来是名次不佳”,他手臂向前摆成螳螂状,一副防着她再冲上来的御敌姿态。
“没名次”,她意兴阑珊地白了一眼,不和他计较的模样,“安慰奖都没有。”
“那肯定是组委会评价系统不够开放多元”,齐蓝跟上去,两人停在刚刚的石凳边,但都没坐下。
言青川脸上的疑惑浓得要渗出来,张开手掌在他眼前舞,“你怎么回事,这么快又准备把人设捡起来了?”
“可能是炸灌肠醒了”,他一本很正经地说,把捏在手里的整沓A4纸递给她,“还有就是想起来我还有求于你的才华。”
她接过,头顶是齐蓝的“评论音轨”,“跟你提过的剧本,今天刚传来的修改版和新几集,你可以拿着先看。明天我提醒同事给你出一份协议,你要安排得过来,广笙那边结束的周末,我们一起去上海见导演和编剧组。”
“唔——”,言青川看到剧本封面上列的导演名字,抬头看了一眼。
“你要说什么?”,他没有领会到那一眼的含义。
她竖起剧本,指着导演的名字,冷静地问,“我现在尖叫是不是不大合适?”
齐蓝依言伸手看了眼时间,同样冷静地回,“不大合适。”
“那好吧”,既然尖叫的提议被否决了,言青川只剩在路灯下猛转圈这一个选项。
他拦在她打圈路径上,背光看,刀斧般的轮廓投出明暗对比极强的影,薄唇隐没在黑中,像莫测的兽。
“别紧张,导演也是人。”
“好的”,言青川绕过“拦路虎”,开始绕更大的圈。
齐蓝扶额,坐回石凳上。
“青川”,他朝着在路灯光晕里进出的人,问,“我看播客最后的名字是,剧能说?”
她停下,脸上有一块不知道是因为光照还是因为走动染上的红晕。
“啊”,她收了收下巴,很快又扬起,“你贡献的名字太中二了,还贼自恋。真要取那个名字,就只能干坐着被喷。”
“被喷?”齐蓝绷直背。
“作为本播客的第一位听众,你都不密切关注事态发展”,言青川耸耸肩,也坐到石凳上。
“我的错”,他放低了声调,“晚上宴请不太方便看手机。”
“原谅你啦”,她举着A4纸一挥,“没什么,就是一个杠精嫌我啰嗦又自恋,我给全怼回去了。”
齐蓝仔细辨认她脸上的表情细节,才开口,“网络恶意有时候不是能靠逻辑理解的,这种事,我们经得多了。”
也是,言青川想,谁还能比当红明星招来的恶意多?
见她没说话,他接着说,“能怼回去就很勇敢。”
“哈哈哈,别这么说,真脸红了”,她拿纸挡住下半脸,“以在懒人球上落枕和怒吃了一顿烧烤为代价,才有勇气怼回去的。而且”,A4纸被拉到鼻尖下面,“也是因为这个网友话里都是漏洞,还搞性别歧视,如果真有个客观专业的人跑来批评,估计我就怂了,得两天吃不下饭。”
齐蓝轻笑,A4纸无意中成了一块打光板,把她的眉眼衬得发光。
“我记得前阵子广笙的粉丝也说过些不太客气的?”他问。
“对哦,不提我都忘了”,言青川放下纸沓,拧着眉,“我还给你截过图,那会光觉得好笑了。”
“人总会对自己用心做的事情更在意,希望有正向的反馈,很正常”,他轻声说,“现在你的粉丝构成比较复杂,不像之前有个主被动筛选过程,如果你要继续做文娱相关的播客内容,尤其未来如果涉及到国产项目,异见声会更多。”
她很快听懂“异见”是哪个“异”。
“你也劝我不要理会?”她低头拍拍裤子。
“我是觉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吧。有些确实一笑而过就够了,有些需要大方回应的依旧要回应”,他想了想,“而且别人的建议,其实处理不了你的情绪是不是?像今天,哪怕落枕和吃下一顿罪恶烧烤,还是要反击回去。”
“所以我的意思是,你要做好情绪调节,不能被不同的甚至恶意的声音带着跑。”
言青川听了没说话,空气里只有小蚊子跳8字舞的搅动。
“周四出差的东西都收拾了吗,我记得你说网购了很多行头?”
齐蓝出声打破沉默。
“今天收了四个快递,差点没能一趟背上去”,她脚尖在人影与树影交织覆盖的空隙里,划来划去,“我猜是帽子,装了个巨大的盒,把快递柜卡得严严实实,拽得我满头大汗才给拖出来。”
他好笑地看着她不安分的脚尖。
“啊!”
言青川突然压低声音惊呼。手还撑开来,垂直地捂着嘴。
齐蓝一句“怎么了”还没问出口,
“怎么办,我还说要减肥,跟单广笙合照不能输的!齐蓝!”,她说这就扯住他褪到手肘的袖子,“不行,你,你明天夜跑带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