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了片刻,女子闭起眼,面带郁色地抿了抿唇,道:“我看不见。”
离魄怔忡间松开了手,不料对方仍不知回避,还顾自往下。
忍着剧痛,他往后退了寸许,重重吸了口气,忍着怒意看她,那双黑眸此刻也正回视着他,却依旧呆愣。
他有些恼怒地重复道:“男女有别!”
女子闻言手里的动作一滞,她的眉头仿佛打了个结,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地松开手。脑袋低垂,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抬起头面向他。
“你不必担心,我看不见。”红唇微启,清浅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无奈。
离魄听得一怔,须臾,瞧见地上的银辉,不由讥诮一笑,道:“现如今虽是夜晚,但皓月当空……姑娘莫不是……”
“是,我的眼睛是瞎的。”似没听出他的嘲弄,女子平静的接过他未说完的话,语气里不带丝毫情绪。
这八个字在离魄脑中翻来覆的滚了好几遍,他却如何都听不懂一般。
“你,刚说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离魄忘了伤口带来的疼痛,不自觉屏住呼吸,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黑眸幽转,望着他的方向。
“你明明听清了。”
“嗡”的一声,离魄只觉有什么在心口碎裂一般,他的眼神不自觉的闪躲了一瞬,却又在下一刻抬起头,紧盯着她的双瞳,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样子。
那如墨似漆的双眸,明明与常人无异,怎会是瞎的?
空气瞬间凝固,时间顿时静止。整个世界仿佛定格了一般,变得寂静无声,就连草丛里的虫鸣声都跟着消失不见了。
“我……”
盯得久了他才发现那双眸子,晦暗而空洞,少了流光溢彩,没有灵气。
瞎子……
她竟然是瞎子!!!
离魄的心湖仿佛被投进一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他张口想说点什么,但他素来寡言少语,不善言辞,心里琢磨了很久却始终凑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他的嘴巴开开合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山林一片静默,气氛变得古怪而尴尬。
野地藏着几只青蛙,四处寻觅食物,不时发出沉闷地“呱呱”声。
“剑戟刀伤调养些时间即可复原,可你中的毒早已渗透五脏六腑,耽搁下去恐有性命之忧……在你之前,我救治过许多病患伤者……”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猛地一顿,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一个刺人的笑容,“可我的眼睛……无人在旁,我只能通过……如此,既然你介意……”
“不介意。”离魄几乎是脱口而出。
一阵风吹进来,初夏的夜里,山谷还有些凉意。
“怕痛吗?”
“……”离魄一愣。
她扬了扬手里的银针,“怕痛吗?”
月光映在上面,折射出一缕银白的光,森然冷冽。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张满脸伤痕的脸微微紧绷着,幽深的眸里忽地透出一股森冷的寒意,只那眼神似透过它看向了别处。
“不怕。”
柔软微凉的指尖再次抚了上去,一路沿着肌肤摸索而下,至每一寸肌肤,每一个伤口,直至找完所有所需穴位才罢手。
感受到指尖下的肌肤微微绷紧,她道:“放松,别动!”
然而离魄白唇微启,一个音节尚未发出,穴道已然被封,一团柔软的布料被塞入口中。紧接着一阵细密的刺痛便从身体各处传来。
只见她左手食指刚扶过肩井穴,右手里的银针紧跟着就已扎入穴中,接着依次是天宗、风门、巨骨、厥阴俞、大杼等多处穴位。
穴位之多,她却没有分毫犹豫,出手之快,认穴之准,数十根银针竟丝毫不差地刺准穴里。
若有他人在场,必定叹为观止!
一盏茶后,数枚银针又重回到她的手里。
“好了。”
离魄浑身无力,想着她看不见,或许忘了他口中的布巾,只得用舌头顶出。抬眸间,却见她满头大汗,原本苍白的脸此刻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惨白地有些不成人形。
长年习武,虽不懂医术,离魄也能通过她的呼吸、脸色判断出她的身体状况不好。
只是不知她的眼疾是生来如此,还是后天……他的视线忍不住落到她的眼睛上。
“你没事吧?”话音刚落,哇地一声,又吐出一口乌黑的毒血。
女子摇头,抬手用袖口拭去额头上的细汗,失去血色的脸上满是虚弱、疲惫。
“山上条件有限,暂不能药浴,你先用它清理下毒血。”
离魄接到手里才知那是一张素白的手帕,拒绝的话在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时,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微风拂过,手帕上淡淡的药香吹进他的鼻头。
“我扶你躺下吧。”
“多谢。”
离魄从未如此依靠过别人,更何况还是一名女子,他尴尬而僵硬地在她的帮助下躺回地面的羊皮垫上。
背接触到地面,离魄眉头紧紧地颦在一起,他整个身体不住的抽搐着,肩胛和胸口处的刺痛,更令他沉沉地连吸了好几口气。
“……”
剧痛缓缓过去,离魄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跟着被抽走了,过了片刻终于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
◇◇◇◇
异样的痛楚让离魄再次醒来,他低头看着胸口那个大窟窿。
胸口那一剑刺得颇深,剑上的倒刺又撕裂了不少动脉,果然是嗜血楼的作风!
不知是扎了针,还是服了药的缘故,这会胸口的伤处较之其他地方,一时宛如烈火灼烧,一时又如寒冰冷冽。从未有过的痛楚,时时刺激着他的末梢神经,令他如坐针毡。
侧头,天边耀眼的光线晃得他睁不开眼,朦胧间看到一张女子的脸。
她的眼睛闭着,和煦的阳光在上面映出一道又密又长的剪影,她右手支着一侧脸颊,神情宁静安详。
离魄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较之昨夜已是恢复不少。心里一松,才觉喉咙干燥异常,迫切地想喝水。
转眸瞧见一旁地上有个水袋,身子轻轻动了一下,却牵动了伤口。
“唔……”
女子立刻觉察,醒来。
伸出手,探了探,她问:“感觉如何,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
离魄添了添唇,更觉得口渴。
身子微微一动,一阵刺骨的疼便从左肩处蔓延开来,离魄疼得冷汗涔涔。
细软的手扣着另一侧的肩膀,止住了他的扭动,“你想要什么?喝水吗?”
“嗯。”
“你等下。”
说罢,她伸手一摸,拾起身侧的水袋,迟疑了下才交给他。
喝完水,一阵古怪的声音又跟着响了起来。
“咕——咕——”
离魄按住肚子,尴尬地看着身侧的女子。
女子先是一愣,稍后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尴尬。
“你喝了两天药,我倒忘了,你也是要吃东西的。”
她说到某些词的时候,左边脸上会出现一个小小的酒靥,明媚的阳光宛若一抹红妆映在她略显苍白的面上,看得离魄心神微荡,转瞬瞥见她的眼睛,又有些惋惜。
“小白,拿几个干净的果子过来。”
离魄正好奇小白是谁时,就听见几声铃铛声,接着一只通体白色的狗咬了一包东西,摇头摆尾地朝这边跑了过来。
女子接过小白口里的包裹,递给离魄。
“少吃几个,先垫垫肚子,我去给你熬粥。”
说完也不等他回话,唤了声小白,便跟在它身后,缓步走出他的视线。
知道她要去做饭时,离魄其实想拒绝的,可想到她提起眼疾时的模样,以及那精湛的医术,不由得闭紧了嘴。
离魄自小便行走江湖,自是见过不少身有残疾的人,但那些人不是沿街乞讨,就是依靠亲人,纵有自尊略强的,也依旧需仰仗亲人朋友接济扶持而活,却从没见过如此自力更生的。
思及此,离魄不由佩服起这个纤纤弱质的女子,她看着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