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见亮,洞外雨势略缓,仍是阴沉沉的,却已足够让离魄看到更远的地方。
山间一夜暴雨,黄浊的水顺着坡度蜿蜒流下,泥水漫过路面,在一低洼地势处形成一个两尺有余的积水滩。
小白示警一声,四肢发力一跃,轻松跳了过去。
手中铁杖在浅水周围一阵探索后,莫问才拧起裙摆小心迈向较浅的那边。走到将近一半的时候,右脚不小心踩上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石头受力不均在泥水中一滑,右脚一晃,左脚为稳住身形不由朝旁一跨,不料竟踏入了深水淤泥里,脚下微微往下陷,身子扭扭歪歪晃得更为厉害。
眼看她就要摔倒,离魄心里一紧,却见莫问松开裙摆,两手握住铁杖干脆往深水泥坑里一戳,身子微微一倾,与此同时,右脚迅速往左前方一挪,这才稳住身形。
雨幕中,她披着湿漉漉的蓑衣朝他缓缓走来。短短的时间里,这一幕再次重现,离魄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抿唇看着那个纤细单薄的身影。
一缕散发贴在莫问额前,帽檐上冰冷的雨水顺着青丝的弧度滑过眉眼、脸颊,流至下颌,最后滴落在前襟,一一晕开。
她浑身湿透,裤腿处更是泥泞不堪,却并不让人觉得狼狈。
见她走近洞口,离魄忽然眯眼假寐。
莫问听着他的呼吸,小声唤了两声,没等到回应,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拿了套干净的衣衫,去了洞口一个稍微隐蔽的角落,背对离魄,解下蓑衣靠在背篓上,飞快地换上干爽的衣衫。
收拾好湿衣,见离魄还在睡,莫问又在洞里转了一圈,捡了几块石头,拾得一些干的枯枝残叶,支起已接满雨水的石锅,打火烧水。
离魄听到响动,缓缓睁开眼,只见莫问半蹲在地,一头浓密乌黑的湿发宛若绸缎般披泄而下,几近接地。
莫问正垂着细长的脖颈,替小白擦拭着毛发上的雨水。
小白配合的翻来滚去,想来被揉搓的很舒服,小白忽然伸长舌尖,在她面颊上一舔。
这举动显然常发生,莫问丝毫不恼,伸出食指宠溺地在小白脑袋轻轻一点,笑嗔道:“小流氓。”
小白哼唧一声,蜷缩的脑袋一转,用鼻尖嗅了嗅她的指尖,舌尖又是一舔。
离魄看着这一人一狗的相处模式,嘴角不自觉的微微翘起。
“你们感情倒好。”
他的语气真挚,尾调上扬,细听之下,竟带有一丝羡慕。
莫问一愣,“你醒了?”
离魄敛眉,轻“嗯”一声,脸上微微有些不自在。
莫问揉揉翻滚的小白,感叹道:“它陪我六年了。”
离魄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过了会才问:“你的家人呢?”
抚摸小白的手停了一瞬,“下山办事去了。”
她的答案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莫问无奈一笑,“正是因为担心,我才留在这里的。”
那边石锅的水咕噜咕噜的沸腾起来。
莫问放下小白,走到洞口净了手,抓了两把米放进碗里,就着雨水清洗一番,放到锅里。
离魄发现她没有用铁杖,除了动作比常人慢些,竟完全看不出她有眼疾。
视线扫过石锅一旁摆放整齐的瓷碗、木勺、筷子等日常生活工具,看上去很简陋,却一应俱全。
“你家离这远吗?”
见莫问一副被问住了的模样,离魄又是一阵懊恼。她眼睛看不见,能不能辨别方向还不知道,他竟还问她距离……
正待转移话题,莫问却已开口答道:“这边是北山坡,我住在南山脚下。”
她虽没有正面回答,离魄却不敢继续追问。
“那……这些碗具是救我之后背上山的?”
莫问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些用具,是沐哥哥为我准备的……遇见你后,就近搬过来的。”
“就近?”
锅里的水很快再次沸腾起来,少量米粒随之翻涌而出,莫问取来木勺在锅里轻轻搅拌。
“嗯。”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淡然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这些东西在云雾山,几乎每个山洞……都有。”不止如此,那些她常年上山路过的山洞,吃食衣物,以及寻常伤药还会时常更换。
离魄情不自禁的追问:“为何?”
她的语调很慢,声音很轻,似陷入回忆之中。
“以前,有个人……锻炼我……我孤身上山采药,不慎滚下山岩,摔断了腿……我在山洞里待了很久,很久。我又冷又饿……从那以后墨哥哥几乎找遍了山里所有的洞,还在里面备了这些。”
离魄小心翼翼地问着:“那时候,你的眼睛……能看得见吗?”
莫问摇头。
“你刚不是说这些是你沐……哥哥准备的吗,怎么又成你墨……哥哥准备的了?还是……他们是同一个人?”
离魄见她一脸伤怀,本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没成想一听这话,她的脸色越发变得不好了。
“不是。他们是孪生兄弟。”
两人谈话间,锅里的粥早已熬好,两人都沉默着没再说话。
莫问执碗将锅里的粥盛出,搁在一旁凉着,又开始熬药。
◇◇◇◇
离魄喝粥的时候,莫问走到另一边取出干粮,小口咀嚼,慢慢的吃着。
离魄盯着她手里的干粮,又瞧着自己碗里的白米粥,再抬头,瞅见她吃得有些哽咽,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你喝粥吧。”
莫问口中嚼着干粮,脑中正想着不知忠伯找到贞姨没,压根没听到离魄说什么。
“什么?”
将头转向离魄的方向,沉寂无光的眼睛配上她严肃的表情,竟显得格外专注。
“……我想吃干粮。”
“你有伤在身,不宜吃干粮。”
“你淋了雨,也不宜吃干粮。”
莫问被他反驳的言语一噎,顿了顿,才拿起一旁的水囊,拔开塞子,喝了一口水。
“你不用内疚,我特意只带了你一人份的米。”说完似乎觉得不妥,她又补充道:“我眼睛看不见,吃干粮更方便。”
对上她一本正经的表情,离魄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多事。
“……”
用过早饭,莫问将离魄扶到牛皮垫上。
见她开始摆弄银针,离魄自觉地除尽上衣。
经过这些时日,莫问显然对他身体各处穴位都已了若指掌,只见她端坐其前,双手触上离魄的双肩,确认好距离,顷刻间收回手,随即左右手各执几枚银针,手腕一动,弹指间数枚银针纷纷破体而入。
她的手法干净利落,有条不紊。
前几次因身体虚弱之故,离魄只隐约见识过她的银针过穴之法,却从未如此刻一般令他吃惊。
他一直以为这个女子只是比寻常的采药女要特别一些……幽眸微抬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离魄不禁怀疑自己的判断,真的只是特别一些吗?
“不要……有……杂念。”无端的,她每说一个词都开始喘息。
这套针法莫问已在他身上施过好几回,却从没像今天这样仅施展到一半,就感觉后继无力了。
离魄见她满头大汗,疲软不济,赶忙闭上眼睛,收敛心神。
待到施完整套针法,莫问已虚弱至极。
“之前给你的那瓶药,你收好……一个时辰后再服一粒。以后几天……皆按今日这般服用,如此三天,便可以试着走动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说到后面更低得出奇。
离魄半天没听见动静,转过脸才发现莫问歪耸着脑袋,靠在洞壁睡着了。
想到她这几日费尽精力救自己,这一天一夜里更是风中去雨里来的不停奔走。离魄慢慢向她靠近,用袖子替她擦去额头上的汗后,又扯来干净的袍子往她身上一搭,轻轻展平。
望着她苍白静谧的睡颜,离魄心底陡然生出了一抹柔情。
雨势减小,树枝上的雨水滴落在石板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不知从哪里跑出一头初生小牛般大小的青黑毛麂来,它的出现刺激了小白,小白猫着步子悄悄往洞外靠近,离魄心里刚夸一句“聪明”,小白就“汪汪”地大叫着追了出去。
吓得离魄赶紧转头看向身侧,只见莫问咕哝着唤了声“小白”,换了个姿势,又睡着了。
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委屈,语气软糯迷糊,看得离魄目瞪口呆。
直到山间不断传来狗麂的吠叫声,离魄才移开视线。
那一麂一狗你逃我追,声势浩大的行动早已在雨丝中展开,被撵得慌不择路的麂情急之下跳下山涧水沟,才得以躲过一劫。
离魄透过树枝,望着那瑟瑟发抖的麂,它应该是无力再跑动了,只见它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站在水里,露出可怜的眼神,远远望着小白。
小白用前爪试探的刨了下水,又像是有什么顾虑一般回头朝洞口的方向看来,如此几番后,却终是没有下水。
那麂心余悸未消地看了会,似乎确定了小白不会下水,才抬着微颤颤的腿迈过溪流,转瞬消失在树丛后,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