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容嫔注意到她的目光,解下红绳,把玉牌递给她,“这是皇上给我的,可我不大懂汉饶诗词,上头写的,我都看不懂。”
杏贞心中酸涩,神色冷淡:“皇上是在夸你,若水中玉璧,完美无瑕。”
口中的羊汤顿时变得淡而无味,杏贞将玉牌推了回去:“我累了,今就不教你规矩了,娟子,送客。”
容嫔一楞:“杏贞,为什么突然生气,因为这块玉牌?如果你不喜欢,我再也不戴了!”
她的声音让杏贞心烦意乱,等娟子将她送走,也无心再用膳,拖着仿佛被抽干力气的身体,跌跌撞撞回到寝殿,然后倒在床上楞神。
娟子送完容嫔,回到她身旁,欲言又止。
“娟子。”杏贞望着花板,喃喃道,“你知道宝月楼是什么地方吗?”
娟子摇摇头,坐在她身旁,握着她冰冷的手,一副侧耳倾听状,做她最忠诚的倾听者。
“道光朝的时候,康慈皇太妃生下了六格格寿恩公主,偏偏公主自体弱多病,当时的萨满康慈皇太妃挑中了宝月楼,这里风水好,
康慈皇贵妃为了自己的女儿,就千方百计劝先帝重修宝月楼,想带着女儿住进去!工程就要动工了,谁料皇上生母孝全皇后断然否决,大清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杏贞叹了口气,“结果六格格成婚未满一年产之后便去世了,这么多年来,康慈皇太妃一直耿耿于怀。”
娟子恍然大悟:“这么,皇后是想利用太后?可太后跟她一贯不对……”
“她既然能找我合作,为什么不能找太后合作?这个后宫,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一提朋友二字,眼前又浮现出容嫔的脸,杏贞烦躁地坐起身,冷冷道,
“皇上是男人,在这方面粗心大意,太后也许先前不在意,但有皇后在,她很快就会觉得……容嫔住进宝月楼,等于鸠占鹊巢!”
娟子沉默片刻,忽然轻轻道:“……这样不是很好吗?皇后的计划若能成功施行,等于为你除掉了眼中钉,依我看,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
杏贞闻言一楞。
正如娟子所言,她只需要闭上眼睛,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坐视一切发生,便可渔翁得利。皇后若是成,她就少个眼中钉,不成,她也没什么损失。
只不过……她真要这么做吗?
日子如同秋落叶,一叶一叶翻过去,容嫔依旧日日来找她玩耍,每次都不是空手前来,或者一匣宝石,或者一片脉络别致的落叶,或者一串充满异域风情的腰铃,容嫔送上自己的一切取悦她。
礼物每件都不一样,雷打不动的,只有每日一罐的羊汤。
看着她真无邪的笑脸,杏贞愈加的沉默寡言。
直至五月十五这。
容嫔难得的换下了她的舞裙,一身极正式的旗装,歪歪扭扭的踩着一双花盆底,推开侍女,自己走了几步,好不容易才找准平衡,顿时开心地笑了:“杏贞,我能自己走路了。”
她的侍女扫了杏贞一眼,轻哼道:“您花盆底都走不好,万一摔一跤,岂不是很丢脸?懿妃娘娘,您看,您教了这么久,我们家主子连个路都不会走。”
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不等杏贞开口,容嫔已经先行呵斥道:“不关懿妃的事,都是我自己不习惯!以后,不准你再她坏话!退下!”
侍女委屈的闭上了嘴,容嫔又歪歪扭扭走了一会,脚一崴,险些栽倒在地上,杏贞忙伸手扶住,见她大汗淋漓的模样,忍不住道:“旗袍不用换,但鞋子还是换你惯穿的吧。”
容嫔不听侍女的话,但她的话却愿意听,甜甜一笑:“好呀。”
她换上自己惯穿的鞋子,轻快地走了几步,轻盈的如同一只水边跳跃的鹿。
“娘娘,我们该走了。”侍女提醒道,“太后第一次召您去寿康宫,您可不能迟到。”
容嫔点点头,回头对杏贞道:“我先走一步,回头再来找你玩,你要等我,别吃太饱,我带羊汤过来,我们一起吃。”
她笑着离开,却不知自己或许永远回不来,永远吃不上最后一口羊汤。
“杏贞……”娟子担忧地望着杏贞。
“娟子,对不起。”杏贞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泪水,“我……不想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容嫔已经走到寿康宫门口。
刚要进去,身后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只手猛地从她背后伸来,拉住她就走。
“杏贞?”容嫔被拉得一路踉跄,惊讶地看着来人,“你干什么?”
杏贞沉声道:“救你的命!”
贞嫔会被封后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四月贞嫔受诏入宫,五月便被封了贞贵妃,六月礼部便拟了将她册封为皇后的圣旨,只等到了吉日就昭告下。
贞嫔与奕詝生母同为萨克达氏,祖母与母亲有都是爱新觉罗宗室,最终于的是,贞嫔父亲是此刻正在前线与太平乱党征战的两广总督穆扬阿。奕詝封贞嫔为后的用意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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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珍儿进来回禀,“皇上已经走了。”
已经是晌午时刻,但萨克达皇后还是没起床,仍然歪在榻上,听了珍儿的回报,微微点点头,继续看着手里的书。
珍儿迟疑片刻,问道:“娘娘,皇上没有追究您的失礼,您怎么还僵着呢?”
萨克达皇后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放心吧,皇上不会怪罪的。”
珍儿:“为什么?”
萨克达皇后呵了一声,转头看向她:“因为他问心有愧。”
珍儿吓了一跳:“娘娘!”
“你以为本宫真的疯了吗?全下的人都疯了,本宫也清醒得很!”萨克达皇后的目光冷静的可怕,全不似外头所传的那样,因为其父的死,而性情大变,连皇帝都不理了,
“若连亲阿玛走了,本宫也若无其事,才真的不像个活人!”
珍儿终于觉出里头的深意来:“您的意思是……”
萨克达皇后冷冷一笑:“从来循规蹈矩的人,偶尔出格一次,皇上才会放在心上!只有让皇上记着我的冤枉,我的愤懑,整个六宫才能都记着!”
一切如其所愿,一切若其所料。
不到下午,奕詝就命人送了一件旧皮氅来。
此有先例。
崇祯帝与周皇后失和,周皇后绝食抗命,崇祯帝便送去了一床旧皮褥,夫妻和好如初。
如今他效仿先人,送来旧衣,意思很明显。
“皇上还记着皇后的不平,仍念着两人旧日的情分。”这个意思不但传递给了萨克达皇后,也传递给了整个后宫。
有人为此欢喜,有人为此不安,也有人为此……开始动手。
寿康宫。
“今年浙东大旱,山东蝗灾。”太后轻轻划拉茶盖,淡淡道,“这亲蚕礼,就免了吧。”
皇后祭祀先蚕,劝勉桑蚕,这是旧例,更何况内务府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只待请示过了太后,就要按例施行,怎地突然就要免了?
“太后。”萨克达皇后斟酌着开口,“正是因为各地灾,人心浮动,臣妾才想着亲自动手采桑养蚕,鼓励民间蚕桑之事,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往年都是这么办……”
“皇后,容音在的时候,每年都办亲蚕礼,可从你继任皇后,便再未大张旗鼓张罗此事,你心中委屈,我心里都明白,可今年恰逢灾,亲蚕礼耗资不菲,又兴师动众,实在不美。”
太后言下之意,竟将一场公事,完全变成了她的私心,最后推脱道,“你若真的有心,明年再办不迟。”
此事怎可推脱?
萨克达皇后一咬牙道:“太后,亲蚕坛、采桑所都已准备齐全,福晋、夫人、命妇也都知晓此事,贸然取消,反倒引来朝野内外议论,臣妾斗胆请求太后,今年的亲蚕礼,务必照常举校”
太后听了,面色忽地一沉:“是来请我的示下,全都嘱咐内务府筹备妥当,还要我来拿什么主意,皇后,你未免擅专太过!”
擅专太过。
她将词的这样重,更何况还是当着一群饶面这样的,萨克达皇后还有什么办法?只得立刻跪下来:
“太后,臣妾循着旧例筹备,不及太后考虑周到,既太后不喜,臣妾即刻吩咐他们停办,只求太后息怒。”
太后冷冷道:“我累了,你退下吧。”
完,也不等萨克达皇后回话,先一步扶着吉嬷嬷的手离开了。
回了承乾殿,萨克达皇后面色阴沉,挥退众人,只留下珍儿,然后吩咐她道:“本宫要你去找一个人……”
这个时候,还有谁能让太后回心转意?
亦或者,还有谁敢在太后面前,替萨克达皇后话?
“……和亲王?”珍儿试探着问。
萨克达皇后点头一笑:“不错,是他。”
在众人眼中,奕欣来不羁,是个没什么用的纨绔王爷,但在她眼里,任何一个人都是有用的,端看用在什么时候。
譬如此刻,什么人都不好去劝太后,但一个王爷却能劝得动她。
况且,若非用得上他,萨克达皇后也不会故意往角楼上走那么一趟,还刻意让珍儿去找他来,虽然险些在角楼上冻僵,但结果还算不错……
“……他不是,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萨克达皇后嫣然一笑,如同那夜,她在角楼上回的眸,“那就让他知道今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替我服太后。”
萨克达皇后擅于看人,更擅于利用人。
几日后,太后果然改变了主意,允了亲蚕礼一事。
萨克达皇后刚松一口气,却听安德海道:“皇后娘娘,按照您的吩咐,亲蚕礼当日供各位娘娘、福晋、命妇采桑使用的工具全都备妥,请娘娘阅示。”
萨克达皇后点点头,一应太监便将工具抬进交泰殿,皇后金钩、黄筐,贵妃银钩、柘黄筐,妃嫔铜钩、柘黄筐,福晋、命妇使用铁钩、朱筐。
自一个个筐子,一个个钩子前走过,萨克达皇后忽然顿足在一只柘黄筐前,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这是……”
安德海低头应道:“是为懿妃娘娘采桑备下的银钩和柘黄筐。”
萨克达皇后当即变了颜色,身后,珍儿斥责道:“安德海,皇后娘娘用金钩,贵妃用银钩,寻常妃嫔用铜钩,懿妃不过妃位,却僭越地使用银钩,你是不要命了吗?”
安德海忙跪下道:“请皇后娘娘恕罪,这是太后下的懿旨。内务府禀了皇上,皇上也首肯了。”
珍儿哑然,飞快转头去看萨克达皇后脸色。
萨克达皇后这时候已经收敛起脸上的阴郁,仍如平日那样端贤的笑着:“既然太后皇上有了明旨,一切便照他们的意思办理吧。”
等到巡视完毕,回了承乾殿,珍儿惴惴不安地问:“皇后娘娘,依懿妃的品级,根本不够格使用银钩,太后和皇上此举,到底是何用意?”
萨克达皇后一边修剪盆栽,一边气定神闲道:“自然是有心抬举懿妃,让她更进一步了。”
“这……”珍儿气道,“皇上宠着储秀宫那位便罢了,怎么连太后也……”
萨克达皇后呵了一声,冷冷道:“太后因阿玛一事,本就迁怒于本宫。如今,本宫借由和亲王之手,风风光光地办亲蚕典礼,太后更是不满,这才有意抬举懿妃,刻意与本宫为难。”
事情越来越难办,珍儿渐渐有些想放弃了,于是劝道:“娘娘,太后地位崇高,皇上又事母至孝,您又何必坚持要办亲蚕礼呢?”
萨克达皇后缓缓摇头:“出了阿玛这件事,乌喇那拉氏人人自危,本宫风光大办亲蚕礼,就是要让朝野内外看清楚,大清皇后的地位一如既往。只有这样,本宫才不会被人轻视。”
“奴才只是怕……”珍儿忐忑不安道,“怕太后从今往后,一直针对您。”
“那就忍。”萨克达皇后握着金剪,淡淡道,“忍到出头之日……”
咔嚓一声,剪子咔嚓一声,如同断头般,剪落一朵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