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守陵卫周立,参见皇上、皇后娘娘、各位大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很快被召了进来,他健步如飞,请安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看起来是个可靠的人。
既然是皇后叫过来的人,武成帝当然不会掉以轻心,他亲自问道:“周立,三皇子失踪后,你是否有从秦蔚那里收到什么命令,羽林卫那边有没有异动?”
周立抬起头,一双双眼睛朝他看来,他看回去,发现了许多熟面孔,有他的手下章强,别队的陆忠、钱兴,他的上司秦蔚······
他额角有汗划过,握起身侧紧张的手,蜷成拳头,回答道:“卑职确实曾收到过秦统领的命令,内容是若发现三皇子行迹,立即上报,还有就是行宫加紧巡逻换防,绝任何可疑人等入内,守卫如有懈怠者,严惩不贷!
至于羽林卫,卑职并不熟悉,不过约莫五六日前,羽林卫的张副统领曾带了一批人,说要去皇陵探查三皇子的下落,方才归来。”
周立所说的与秦蔚翻供的内容差不多,全然没有涉及到谋害赵珏等内容。
公鸭嗓当场白了脸色,状如癫狂,大喊道:“不可能,你说谎!队长,你明明知道的!那时秦统领分明点了你,想要你也带队前去皇陵,说事成之后可以推荐你去羽林卫,是你自己拒绝了,你说谎!你说谎!”
陆忠和钱兴也傻了眼,忘了究竟置身何处,也吵嚷起来:“周立,你他妈别装了,秦蔚明明告诉你们说要杀了三皇子,我们都听见了,你在撒谎!”
周立面色不改,反而平静了许多:“周某在守陵卫呆了快二十年了,一向是恪尽职守,堂堂正正做人,老实做事,从不偷奸耍滑,满嘴虚言。章强,你自从进了守陵卫后,因你年纪小,周某相比旁人一直宽待你几分,周某知道,你一直想要博个功劳借此离开此地,进入羽林卫,过上好日子,只是,你的野心与筹划不该把兄弟们当做垫脚石,还有陆忠、钱兴,你们的队长也待你们不薄,平日也没少为你们操心,今日,你们为了自己的前程不顾大义,捏造谎言,此等行径,恕周某不能苟同,言尽于此,望你们好自为之。”
章强、陆忠、钱兴三人呆住了,他们没想到周立竟然如此说,果然,其他人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怀疑,而旁边,萧皇后眼里的冰霜仿佛要溢了出来,冻得他们瑟瑟发抖。
如此一来,方才证言的效果便大打折扣了。
秦蔚到底有没有接到皇后的诛杀命令,这些证人又是谁说了谎,供词到底是真的还是屈打成招,一连串的问题涌上来,导致场面陷入了僵局,或许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帝后二人究竟谁能掌握局势,谁掌握了主动权,谁就能在这场权力争夺中获胜。
计划几乎全被打乱了,原本以为秦蔚认罪之后,突如其来的证人指控,会让幕后主使的萧皇后乱了阵脚,没想到,在不利的局面下,她依然冷静,找出了对自己有利的棋子。不,或许是他挑错了人,不该将这件事交给石海,若是一开始就将秦蔚交给暗卫接管······
武成帝脸色阴晴不定,陷入沉思,双手不自觉描摹着椅子扶手上精致的纹路。
萧皇后也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姿态,重新恢复成和善温婉的样子,呷了口茶,开口道:“说起来,关于三皇子,臣妾倒是听到了一件奇妙的传闻。”
恰在此时,书房外一个侍卫高声道:“启禀圣上,羽林卫统领王泽求见。”
萧皇后的嘴边浮起一抹奇诡的笑容。
王泽是忠于皇家的纯臣,当初任命他做羽林卫统领,不为别的,是看中了他是个知进退懂分寸的人,现在,他怎么偏要这种时候求见?难道,与皇后有关?
狐疑的目光在萧皇后身上转了一圈,依旧想不到答案,武成帝脸上阴沉,宣王泽进来。
王泽是个四十好几的汉子,他身材高大,厚实的铠甲下依然能看到微微鼓起的肌肉,让人一看便知此人绝不是个花拳绣腿的花架子,但他也不是一般的莽夫,尽管相貌平平,毫无特色,他的眼睛里却有岁月沉淀下的沧桑与稳重,令人安心。
武成帝问道:“特意禀报,所为何事?”
王泽恭敬地行了礼,答道:“卑职率羽林卫从四个方向轮番进入皇陵进行调查,发现了一件重大之事,故前来汇报。”
一双双疑惑的眼睛投向王泽,他压下心中的情绪,声音平稳:“五日前,卑职命副将领张珉率羽林卫一百人,守陵卫四十八人前往皇陵营救三皇子,今日,张珉及羽林卫八十三人归队,受伤者五十六人,守陵卫全部牺牲,无一生还。”
“什么?!”
陆忠、钱兴睁大眼睛,完全忘了这是在圣驾前,不由自主惊呼出声。
此时也众人也无心去指责二人的大不敬,毕竟,这个伤亡数字太惊人了。
死亡近乎一半,伤者数量也超过了生还人数的大半,完全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王泽继续说道:“其中,从北门进入的人员伤亡最为惨重,但他们在陵墓中发现的事物也最多,据张珉推测,三皇子正是经由北门离开皇陵,又沿路与巡逻的其他守陵卫错过······”
“等等,真的是三皇子的踪迹吗?从失踪之日算起,三皇子在陵墓中可是已经超过十四日了,他还那么小,如何生存下来?又怎么有力气跑回来?”萧皇后打断王泽的叙述,话里满满的质疑。
武成帝眼眸眯起,看向萧皇后,感受到那目光里包含的怀疑,她略微欠身,说道:“臣妾既然被诬陷为追杀三皇子的凶手,自然是想要查明真相,早日洗清冤屈。”
皇帝默然,似乎是默许了她的提问。
王泽脸色有一瞬间不自然,但他立即掩去了这种变化,垂头继续汇报:“回皇后娘娘的话,确实是三皇子,张珉等人在北面墓室出口中发现了三皇子的随身的荷包,至于食物······”
他脸色踌躇,不知该不该说出来,见武成帝没有喊退其他人,便心一横,将那个可怕的猜测说了出来:“三皇子很有可能,生、生食了皇陵中的腐尸。”
室内的沉默异常压抑,令人喘不过气,在场的多数人在听到刚刚那段话之后,俱是脸色一变,接着便露出惧怕,甚至恶心的神色,更有几人当场便吐了。
武成帝脸色难看,腾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问道:“什么?”
王泽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以上是副将张珉的猜测,卑职不曾到陵墓内部去,不敢断言。”
猜测?只是猜测就敢如此说?况且,一个小小的副将,怎敢有如此大胆的猜测?!
方才困在心中得不到纾解的郁闷情绪因这番说辞被撩到崭新的高度,赵熙勃然大怒,抄起桌案上的砚台扔了下去,正正砸中王泽的额头,王泽不敢闪躲,跪伏在地,任额头的鲜血如小溪般流下。
“那就让张珉给我滚进来!朕亲自问他!”
一直保持沉默,旁听的国师玉霄子,手持拂尘,躬身劝解道:“圣上,怒伤肝,三皇子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切勿伤了龙体。”
武成帝复又坐回,显然是把国师的话听进去了,可心里盘旋的怒气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消解之物,胸口剧烈的起伏短时间内仍是抑制不住。
直到王泽口中的副将张珉被人用担架抬进来,其他人才明白为什么不是带队的张珉亲自前来汇报。
张珉躺在担架上,他看起来还年轻,毫无血色的脸上仍有一分稚气,但他的伤势不容乐观,胸腹处似乎是被刺穿了两个大洞,虽然被草草包扎过了,然而依旧有血渗透出来,还有一条腿自膝盖处便没有了,如此惨烈,简直让人无法想象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卑、卑职张,张珉,拜见皇上。”
武成帝皱眉,比刚才冷静了几分:“不必多礼,朕方才听说是你带人到皇陵去的,还发现了珏儿的痕迹,详细说说吧。”
“是。卑、卑职带领属下到北门后,依照守陵卫的指示打开了门,一瞬间出现了许多蝙蝠,它们来势汹汹,还、还吸食人血,第一批跟随我们进去的守陵卫倒下去七七八八,卑职只得带人暂时撤退,幸好,遇上了巡逻的守陵卫,于是卑职又集合队伍后,重新进去······”
这场断断续续的叙述持续了不过一盏茶时间,但其中蕴含的惊心动魄与凶险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让人明白,众人也仅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力,体会一二了。
全身的精神气仿佛都被吸走了,武成帝无力地呆坐在椅子上,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他无法相信他的儿子,他曾引以为傲的儿子,竟能干出这种天地不容的事!
脑中又过了一遍刚刚张珉说的话,他已经能想象到当时的画面了,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阵恶心,终于忍不住,他也吐了。
萧皇后倒是面色如常,甚至一面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如此,以前听家中长辈说过围城中的士兵以死尸做食粮,还以为是夸张,没想到三皇子小小年纪就想到了这种饱腹的法子,果真聪慧过人。”
这、这二者怎能相提并论?
战场上杀戮的士兵,是刀口舔血的猛兽,为了活下去,早已舍弃人性。
可是自己的儿子,那可是天潢贵胄,细嫩的手指是拿笔写字作画的,口齿是用来吟诵治国文章的,珏儿怎、怎会用那双小手去扒拉棺材里腐臭的尸体,用那口仍在换牙的小嘴去咬食先祖们的身体?
想起前些天他还紧紧握着的小手,武成帝忽然感觉自己的手上也沾染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脑中忍不住勾勒出赵珏“进食“的画面,吐得愈发厉害。
在场的礼部侍郎沈玉几乎要昏厥过去,年过花甲的他头次听说皇室发生如此惨绝人寰之事,花白的胡子止不住的颤抖,牙齿打颤,几乎语不成句:“圣上,三皇子,竟然、竟然将先祖圣体如此对待,这、这实属······实属不祥啊。”
搜肠刮肚找了半天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概括,最终只能用可大可小的不祥二字做了结论,为自己的立场留了余地。
光禄大夫白营大腹便便,吐得胃肠空空,虚汗将他的朝服都洇出了水迹,他攥着帕子,擦着额边豆大的汗珠,强忍着喉间的恶心,上前一步附和道:“恕臣直言,此乃古往今来前所未有之事!三皇子七岁便博览群书,早已懂得礼法人伦、忠义孝悌,做出此等······此等人伦不容之事,简直令人发指,本朝一直以孝治天下,天下百姓莫不信服,三皇子所行之事若流传出去,必然引起人心不稳。”
这个白营一向是不轻易表明自己的立场,今日却积极得很。
御史陈信是从小看着赵珏长大的,他外表瘦如竹竿,弱不禁风,却是在场唯一一个面色镇定的官员,他上前一步反驳道:“此事内情如今尚不可知,其中也仍有许多未解之谜,切不可妄断,况且,三皇子年龄尚小便颇有一片仁心,做出此等事来绝非本意,定是被逼到绝境,无可奈何之举。”
皇帝接过张德海递来的漱口水和帕子,擦了擦嘴角,点了一边立着的王泽:“王泽,你怎么看?”
王泽垂手行了一礼道:“卑职是粗人,不懂什么吉凶礼法,但若是卑职落入此等境地,为了活着出去,定然也会不择手段,生······”他犹豫了一瞬,终是又说出嘴边的四个字“生吃腐尸。”
生吃腐尸!
这四个字宛如一声惊雷,震响在每一个人耳边,再次激起书房内一片呕吐之声,皇帝面色不虞,忍住喉间翻涌的恶心感,转向国师:“玉霄,你怎么看?”
年轻的国师对屋内的呕吐声充耳不闻,他面不改色,认真思索了片刻,回答道:“回圣上,三皇子所中之毒‘生花’确属皇宫腐尸术的主要成分,如此一来便可解释三皇子失踪多日不仅未有饿死,反而中毒之谜,可是······”
“可是什么?”皇帝询问下文,其他人也把目光投向国师。
玉霄子不疾不徐道:“可是,真的便能确定是三皇子生食腐尸吗?”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面无血色,重伤不稳的张珉。
这位年轻的羽林卫侍卫没有急着辩解,而是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带血的物事。
幽暗的室内泛出一抹莹莹的绿光,张牙舞爪的龙纹在血的作用下更显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