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皇子随身携带的龙纹玉佩!
在场认出这枚玉佩的人呼吸俱是一窒,面色难看。
御座上的皇帝目光幽深,不发一言,转头看向身旁随侍的大太监张德海。
张德海领悟,上前接过血色的玉佩,四周的视线便跟着移到他身上。
手里分明是冰凉的玉石,张德海却觉得自己像是徒手接了一个火炭,手都要被灼伤了,脚下也重如千斤,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汗,悄无声息地滑落。
赵熙接过张德海呈上的玉佩,带着扳指的手忍不住细细摩挲玉上的纹路。
这块玉佩乃是由国手素山大师亲自打磨而成,难得的是玉石本身自带条形纹路,经素山精心打磨后,打磨出的龙纹较其他玉佩来说人工痕迹非常少,龙纹非常自然,甚至可担得上浑然天成四个字。
作为皇帝,见过的奇珍异宝自然是数不胜数,龙纹玉佩并不是多稀罕的物件,只不过此物胜在有个龙纹的好兆头,再加上是素山号称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因此他曾带在身上,时时把玩。
当年赵珏刚出生时,小小的孩子尚且不会认人,却不知为何一把抓住了他腰间佩戴的玉佩,任旁人如何哄劝也不肯放手,撒娇耍赖的的样子可爱极了,他心下一软,便把玉佩赐给了赵珏,至今赵珏都十分喜爱,据顺妃说那孩子将玉佩随身携带,洗漱沐浴都不曾取下。
没想到玉佩如今会以这种形式再次回到他的手中。
赵珏幼时牙牙学语,嬉笑吵闹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实在让人无法相信竟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萧皇后也认了出来:“龙纹玉佩,确实很眼熟呢。”
原本浑浊的双眼此时清亮无比,被称为天子的中年皇帝坐起了身,臃肿的身体散发出骇人的气势,他紧盯着张珉,话语里透着坚定:“一枚玉佩,证明不了什么。”
看来,龙纹玉佩不是伪造,确是真的。
哪怕是刚刚没认出玉佩的人,此时也心下了然,只是被圣上的威势所摄,众人皆是沉默不语。
是啊,一枚玉佩能证明什么?如此重大之事,仅凭几句口舌和一枚玉佩就盖棺定罪,未免太过草率。可若是对玉佩视而不见,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显然,也不太可能。
此事若为真,那便是皇家丑闻,亲手拉开这桩丑事的人下场自不必说,可若是没有更多证据,那便是恶意构陷皇子,若是联想到背后的势力,即是满门抄斩都是有可能的。
张珉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深刻理解自己的处境,听到圣上的怀疑,失血的脸色白了白,他重重叩首,颤声道:“卑职所言,句句当真,绝无半句虚假,还有一物呈给圣上,还望圣上明察。”
说罢,他便从袖子里掏出一物想要呈上去。
不知是受伤过度还是太过紧张了,张珉手腕一抖,当啷一声,手里的物件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先前的刺客风波余韵犹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足以激起护卫们的过度反应,张德海也不例外,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意图以自己为肉盾护住圣上。
然而,待看清掉落地上的为何物时,张德海喉咙一紧,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叫。
被护在背后的武成帝霍然站起,一把推开身前的张德海,眼神布满肃杀之气。
那是一柄小巧的匕首,约莫只有一尺长,匕首的手柄部分装饰有猫眼大的红色宝石,令人目眩,但更值得瞩目的是刀锋,冷冽的刀刃上沾着不知名的黑色液体,可依然盖不住上头刻着的龙飞凤舞的小字——珏。
如果说先前的玉佩因为年代久远认不出来实属正常的话,那么这柄匕首则是无人不知,因为它就是先不久大梁三皇子赵珏,七岁的生辰礼。
在场的人无论官职大小,都是参加过三皇子生辰宴的人,自是认出了当日由圣上亲自送出的礼物,张珉话中的真实性不言而喻。
尽管他们不像张德海那样惊呼出声,可也不禁齐齐变了脸色,唯一岿然不动的,便只有国师玉霄子和萧皇后,前者年轻的脸庞上没有任何情绪,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后者则是拿起帕子掩去嘴边不易察觉的翘起。
手上的牌都出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关键。
张德海想要上前捡起匕首,却见皇帝摆了摆手,阻止了。
原本气势逼人的天子再没有先前的咄咄逼人,他一下子跌坐在御座上,一手撑在座位的扶手上,一手扶着额角,老态顿生。
一片难捱的沉默后,皇帝犹豫着,开口道:“之后,你们做了什么?”
张珉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回话道:“卑职等人不敢耽搁,将,安帝的腐尸······不,遗体,依原样放回金棺。之后便离开了。”
赵熙声音艰涩,从喉间挤艰难挤出一句疑问:“遗体,损伤如何?”
年轻的侍卫似乎是又回想起那地狱般的一幕,身体摇摇欲坠,斟酌半天词语,最后横下心来回答道:“双臂与一腿皆有‘损伤’。”
便是如此委婉的答案听起来依旧骇人心魄,想象力好的脑中已描摹出了画面,承受能力差的忍不住又去吐了一通。
虽说民间早有灾年易子相食的故事,可对于长期稳坐朝堂的天子与官员来说,未免过于遥远,更遑论三皇子吃的不是人,而是死去近百年的腐尸,不是别人,是足以称得上是祖宗的腐尸!
大逆不道!丧心病狂!禽兽不如!
任何一个词都不足以形容这一事实给人造成的冲击力,他们无法想象一个七岁的孩子,究竟是抱着何等的心态,才会去掘开自己祖宗的金棺,生食腐尸!
可无论多么难以置信,两样物证摆出来,堪称是铁证如山,任是有再多理由想替那个孩子辩解,也不得不思量一下自己的位置和今后的前途了。
书房里又一次陷入了沉寂,这种情境下,再没人敢轻易发言。
武成帝脸色阴晴不定,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面向萧皇后,问道:“方才皇后说关于三皇子有一件奇妙的传闻,指的是什么?”
倒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萧皇后清了清嗓子,一脸坦然:“现在说起来,恐怕圣上要以为是臣妾大惊小怪,甚至是脱罪之词,可对臣妾来说,只要一日仍是大梁的国母,就不得不为后宫的安危考虑。”
武成帝从她的话里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但说无妨。”
“事情要从头说起,三皇子失踪后,臣妾向皇陵派遣了大量羽林卫前去搜查,另一方面,想到三皇子若是从皇陵中逃出,也有可能被周围猎户村民所救,于是臣妾又派人前往皇陵周围的村庄镇上探听消息,可惜,方圆百里以内并没有探听到三皇子的消息,不过,倒是有一条奇妙的传闻引起了臣妾的注意······”
话说到这里,萧皇后顿了顿,似是在故意提醒所有人,接下来才是重点。
“不知各位有没有听说过民间流传的尸变?就是死去的尸体仍然能像活人一般行动。半年前,皇陵西方山脚下的的霜叶村,就发生了这种尸变。最开始是村里一名汉子近半月未曾归家,某天忽然归家后遍体鳞伤,高烧不止,郎中灌了汤药仍是不管用,几日后便辞世了,家人办完他的丧事后将他匆匆下葬,可过了半月后,有好几名村民暴病而亡,临死前都大喊着那人的名字,说是那人尸变后,袭击了自己······”
一股寒意爬上众人的背脊,三皇子,尸变,为什么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荒唐!什么尸变,皇后怎会如此糊涂,是竟然听信民间传说,就算是为自己开脱也应该找个更好的理由。”武成帝丝毫不留情面,显然没有忘记方才几人对萧皇后的指控。
萧皇后面色如常,没有辩解,甚至点头赞同道:“是,看起来是与三皇子没关系,可若是那个汉子未曾归家的缘由,是前往皇陵盗墓呢?”
皇陵?!
一瞬间已有人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那人在皇陵里到底经历了什么臣妾自是不知,可那人偷出的确实是皇陵才有的宝物,至于村民死前所说的尸变,臣妾并未亲眼看到,无法轻易断言说有或无,只是,霜叶村不出一月,大人加上小孩,前后竟有五十七人身亡,如此凶恶异常之事,圣上认为,臣妾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该如何反应?”
五十七人,这确实不是一个荒唐就能概括的数字。
“会不会是一种疫病?”御史陈信提出了另一种大胆假设。
萧皇后摇了摇头,头上的钗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尸变一词其实并不是村民的发现,而是路过的道士所称的说法。那道士在村子里呆了五天,不知施了奇怪的法术,这才遏制了村里持续一月的死亡,是以所有村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据说,道士临走时还说了四个字:‘煞气东来’。
煞气东来!这四个字是国祭之前钦天监占卜所得!几位大臣眼里俱是惊疑。
武成帝手里拨转的珠子停了下来,闭目思索,忽而抬头问向身边的国师:“玉霄,你怎么看?”
玉霄子狐狸似的面容罕见的透出几分严肃,答道:“小道专攻药理修炼一术,于除祟捉鬼一道并不精通,不过小道也曾听说过尸变,凶险异常。”
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仅仅四个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也正是萧皇后想要的答案。
她缓缓站起,一步一步走向殿内那些跪着的,站着的,低头的,抬头的大臣、侍卫,最后是她的丈夫,大梁的最高统治者,在他面前站定,撩起裙摆,缓缓跪下。
萧皇后上挑的丹凤眼里没有了往日慑人的光芒,反而露出一抹平静之色:“当日,臣妾收到消息后,坐立难安,夜不能寐,圣上还在闭关修炼,命令不得惊扰,可此事非同小可,若不早日决断,行宫便会如霜叶村般暴露在危险之下。
于是,臣妾连夜召见秦统领,下了两道死命令,一是,尽快找到失踪的三皇子,二是,不得放入任何可疑之人进入行宫。为此,臣妾将守陵卫尽数派出,羽林卫也抽调大半,两条命令的严格执行下,行宫内得到了保障。可万万没想到,秦统领因为连日来高度戒备,阴差阳错下竟把三皇子当成是刺客,成了谋害皇子的罪人,而臣妾成了指使谋害皇子的主谋······
事到如今,臣妾也不打算再辩解什么,只求圣上不要将此事牵连到太子身上,也希望王统领继续加强行宫守卫,切不可掉以轻心。”
说完她俯下身子深深地一拜,久久没有起身。
萧皇后,竟然示弱了?是为了太子吗?
武成帝心中五味陈杂,透过那个伏在地上的身影,眼前浮现的是那个年轻的、跳脱的身影。
萧莹,他还记得他们初次相遇时,她刚过及笄,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阳光下,少女的身影纤细又不失活力,乌黑的头发被扎成高高的马尾,细嫩的手指握着一杆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他的眼神忍不住追随着腾、挪、转、移,银色的枪尖对准他的瞬间,生平第一次,他没有躲开。
他们都老了啊。
手串上的珠子被握得温热,武成帝召来身后暗卫:“马上派人去查。”
黑衣暗卫领命,无声退下。
查,当然要查,不管是霜叶村,还是骠骑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