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虞颂的相亲也没有这么糟糕,至少第一次见面,“尓豪”先生婉拒了媒人的张罗,约了一次“二人饭局”不是?如“尓豪”自己所说,他迄今相亲不下几十次,在“相亲新手”虞颂的眼里,他进退有度,待人接物完完全全被锻炼成女方父母和媒人喜欢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他本身也是女孩子喜欢的样子,
高中时代,每所学校里都有几个出名的富二代,有钱人家的小子总是这样春风得意,“尓豪”刚好就是这样的小子。作为虞颂高中时期的同学,媛媛已经收到几波这样的问话,“你是不是认识虞颂呀,她居然和×××在相亲,这个虞颂长得怎么样啊,什么情况呀?”,世界上这样既八婆又不礼貌的人何其多!他俩不过才蜻蜓点水般相处不到1月而已。
像“尓豪”这种在富裕家庭里长大的小孩大多自信洒脱,说话落落大方,虞颂明明有动心,奈何自卑情绪时不时跳出来作祟,支配她说出许多不该说的话。“尓豪”曾经很坦诚地跟虞颂说,他原来有个很喜欢的姑娘,是同行,但人家父母不同意,他才相亲的。“然后,我就遇到了你”——“尓豪”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有一点点撩人的。这段插曲也算是刻板的相亲里极难得的温情脉脉,但虞颂依旧波澜不惊地回答道,相亲嘛,就是铁打的“我”,遇到了流水的“你”。
“尓豪”讪讪一笑,“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相亲本就毫无秘密可言。很快,虞颂的冷淡和不近人情被媒人反馈到姑姑那里,听起来虞颂似乎在搅黄相亲,姑姑们恨不得立时把虞颂绑了,三司会审。
这种老派的相亲模式引起虞颂的“不适”,相亲约会、努力相处、一旦感觉还不错、父母、媒人火速下场推着你往前跨一步。明明两个人处在互有好感的阶段,在父母、媒人眼里已进阶到你侬我侬的程度,等到真正到了你侬我侬的地步,父母已经开始憧憬“三年抱俩”。但这样的“不适”注定无人体谅,相亲场上的男士们行色匆匆,虞颂亦非青春年少,没人会放慢脚步等候她。
这个年纪的男生,初熟中还是透露着藏头露尾的幼稚。单独相处的时候,“尓豪”时常忍不住斗嘴耍贫,挥洒一下自己的魅力。但显然,虞颂不是个会配合、懂捧场的好搭档。
有次和尓豪吃铁板烧,负责为他们做菜的服务员是个姑娘,煎鱿鱼的手法利落潇洒,长得也青春可人,尓豪笑嘻嘻地问人家一个月能不能挣五六千,姑娘俏生生地回,我给你去打工吧。后来的吃饭过程中,虞颂始终安静地看着小姑娘跟“尓豪”相谈甚欢,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甚至还会配合地笑笑。跟她比起来,一个服务员都显得娇俏又可爱。
从前,虞颂朋友虽不多,却不曾在人际交往方面产生力不从心之感。但是跟“尓豪”约会以来,她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有多孤癖。她并非不想配合“尓豪”好好吃饭、好好聊天的事,她真的是不会跟同龄的男生相处。
直到某一天,虞颂爸爸冷着脸问道,“男婚女嫁,这是人人要走得路!普通人而已,你到底想要怎样与众不同?”
还没等虞颂想好,她到底要怎样的与众不同,她又重新被拖入病房的日常工作中。
那位在凌晨五点要求住院的孕妇,后来还是顺顺当当地住进来,且在虞颂的床位上,算算至今已住了20余天。
“小虞,19床复查的结果怎么样?”
“指标降得很慢”,孕妇肝损可以选用的药物实在太少,这位孕妇每天吊完一瓶水,便在病房乱晃,大有不住到地老天荒不出院的架势。引得一众医生护士很是心惊,40岁,第一胎,现在还发现肝不好,这肚里是千真万确的“珍贵儿”。
“难办,高龄孕妇搁我们科风险很大呀,你跟家属谈清楚,胎动有什么不对的话立刻转产科。”童主任叮嘱道。
“我觉得她治疗效果不好是有别的原因。”接诊当天,虞颂对孕妇保持着十分的警觉,曾追问了一句流产过几个,产妇答“8个”,这个回答虞颂印象深刻,她继续跟童主任分析道:“我担心她有习惯性流产史,特地问过以前没留下的8个,是自己掉的还是她不要,19床说8个都是自己不要,做掉的,——以前有过8个都不要,现在40了,这个偏偏要。”
“看破不要说破,我们只当不知道。”童主任很快领会了虞颂的意思。
虞颂不打算再说下去。
见习小朋友傻傻地追问:“啊?什么情况,我怎么完全听不懂呀。”刚上临床的医学森都是好奇宝宝,一听这里边别有深意,非要缠着虞颂说明白不可。
“产妇孕3月余,产检时发现肝功能异常,确诊丙肝。你们应该知道,丙肝这种病跟乙肝还不太一样,感染丙肝的人一般是这么几个原因,1.20年前血制品管理不严格,在那个时期输血或者卖血染上的;2.医疗锐器消毒不过关,比如到不正规的小诊所拔牙、挂水,或者在街边摊点上纹身;3.需要做血液透析的肾衰患者;4.共用静脉注射器,也就是吸毒。”见习生默默地掏出小笔记,虞颂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她笑了笑,继续说:“大部分吸毒者都挺坦诚的,询问其吸毒史通常都会得到承认,毕竟医院不是公安局,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往这方面想。我常规询问过孕妇本人她是怎么染上丙肝的,她说不知道,她老公抢着说,我有丙肝,我传给她的,这有什么好问的。仔细想一下,丙肝虽然确实可以通过性传播,但传播概率是多少呢,相当非常之低。与其相信性传播,不如相信共用针头更合理。
“哇,虞颂姐,你简直……”
虞颂被直白的夸赞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再听听她老公怎么得的丙肝,她的答案是四五年前车祸,输血。四五年前,血制品检疫早就涵盖丙肝检测了,就算是窗口期的丙肝患者去献血,血库处理收集来的血液也是会常规消毒、过滤,四五年前,在上海地区,因正规输血被传染丙肝,这个概率大概比中彩票还低吧,她的这段讲述根本缺乏合理的逻辑。”
童主任笑道:“再说下去小朋友要毁三观了。”
见习生生怕童主任打断,坚持道,“我要听,毁三观也要听!”
“极低的概率输血染上丙肝,她老公染上了;极低的概率夫妻之间性传播,她染上了”,虞颂顿了一顿,心里抱歉地说,小朋友,不好意思啦,毁三观的来了,“最合乎逻辑的分析就是,她和他老公都是吸毒者,共用注射器,吸毒后人容易**欲亢盛疯狂**爱,所以她怀孕8次且没有避孕,吸毒期间不敢要孩子,只能选择打掉。而她的身体经过毒*品的摧残,自然治疗效果不好。”
然后虞颂默默地看着学生瞬间石化,于心不忍地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信息量太大,可怜的小见习生完全无法消化,其实这只是临床工作中的寻常事,讲完虞颂就去忙别的。隔了半晌,见习生还陷入纠结的大脑风暴中,她心有不甘地问虞颂,“我知道这个问题特别多管闲事,我就是忍不住要想,如果,她真的……,将来她肚里的孩子能得到良好的照顾么?
“谁知道呢,有家庭有孩子的男性吸毒者我其实遇到过很多次了,但是孕妇,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虞颂讲述的事是没有下文的。学会放下,是每个医生的必修课,病人找你瞧病时,你能恪尽职守,就已经算个好医生了,出了这个门,大家的缘分就此结束。
“据说静脉注射类的毒品成瘾性很大,我在网上看过一个帖子讲复吸是每个吸毒者的必然归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虞颂平时不大爱跟学生讲话,眼看刚才一番话对见习小美女的刺激十分大,虞颂善心大发地聊了几句,权当安慰:“吸不吸谁知道呢,反正我在病房遇到的瘾*jun*子无一例外都说既往吸,目前已戒,有的人白白胖胖,看上去不像还在吸的样子,当然真正的复吸者估计已经顾不上看病了。”
“戒毒人员有权利回归社会,应该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忍不住担心那个没出生的孩子,夫妇双方都是吸的话,复吸概率会大大增加,对于孩子来说简直是万劫不复。”
虞颂淡淡地说,“每个人都很忙,别人的人生永远操心不完,不要试图深究病人的过去和未来。你知道2013年有个6.21南京饿死女童案[1]么,老实说,这个孕妇刚来的几天我总是反反复复想起那则新闻,甚至我还告诉她,她的肝损伤非常重,如果她选择继续妊娠,很多药没法用,极有可能会对她和胎儿都造成影响。但她还是要生,我们只能尊重。”虞颂也不过是个刚工作不久的姑娘,她的心并没有百炼成钢,假如这个女人真的吸毒,虞颂私心里宁可她因为担心孩子不健康而选择打掉,也好过让天使来人间蒙尘受难。
可偏偏生育是天赋人权,虞颂不无感慨地想,这样的人都有资格为人父母。偏偏她却要瞻前顾后。
[1]附上,当年震惊全国的新闻简介,很多人应该看过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印象。
2013年6月21日9时许,南京市江宁区麒麟派出所社区民警王平元上门走访辖区居民乐燕(女,22岁)时,发现家中无人应答,乐燕手机处于关机状态。王平元觉得事有蹊跷,便叫来锁匠将门打开,发现两名幼女一个在门边,一个在床边,均已没有呼吸,她们正是乐某3岁和1岁的女儿。2013年2月份,孩子的父亲李妏斌因为吸毒被抓,2013年8月底出狱。而乐燕也因涉嫌故意杀人,已被江宁警方刑事拘留。2013年9月18日,乐某被南京市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起诉,在南京中院公开开庭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