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的柳无茂胡须又长了些,他坐在陈庭归对面,盯着面前棋盘思索半晌后,摇摇扇子叹道:
“大人棋艺高明,这局是岩方输了。”
难得一日清闲的陈庭归穿着一身白衫常服,一手撑着头,屈膝斜倚在榻上,腰间衣带微松,意态闲散慵懒。听见柳无茂认输,他随手将棋子扔回棋盒,声音淡淡:
“范县的事你做得很好,不必如此战战兢兢,连盘棋都不敢赢。”
被看穿心思,柳无茂扯了扯胡须,笑容有些尴尬:“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
“如今范县事已了,大人下一步有何打算?”接过小厮端来的茶,他恭声问道。
“唔...暂且按兵不动。”搭在膝上的手轻轻敲了敲,陈庭归的目光落在面前还未撤下的棋盘上,“其他的事,自有人会替我们做。”
柳无茂点点头,想起一事,笑道:“隔壁院子新来的那小子确实不错,怪不得大人那日在申武侯的诗会上对他青眼有加。”
“嗯,敬堂资质极佳,只要加以栽培,未来不可限量。你有空也多照看他一些。”陈庭归道。
“是,大人放心。”柳无茂应道。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小厮领着一个黑衣护卫进来拜见,有消息要交给陈庭归,柳无茂便起身告了退。
“什么事?”陈庭归盘膝坐在榻上,问道。
护卫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了旁边小厮:“北槐巷送来的信,请大人过目。”
听到北槐巷三个字,陈庭归眉头皱了皱。等小厮将信封呈到他面前,他顿了一瞬,才抬手接了过来。
信封是最普通的样式,为了隐秘,上面没有任何落款,捏在手里薄薄的,显然内容不多。
“都退下吧。”陈庭归摩挲着手中的信封,吩咐道。
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人,他才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素笺。
素笺上,少女秀气的簪花小楷只寥寥写了几句话,陈庭归却皱眉看了许久。
谢他?
谢什么?
那个灯笼么?
如果知道他真实的用意,还会谢他吗?
他神情越发淡漠,将素笺塞回信封,起身下榻,大步进了书房。
靠墙的多宝阁架子上有个不甚起眼的檀木匣子,里面放着之前杭云素给他写的信和发带。旁边还有一个略旧的湖绿色香囊,角落里绣着一个小巧灵秀的“素”字。
他的视线在那香囊上顿了顿,将手中的信扔了进去,合上盖子,再次将这匣子束之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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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茂从桑轩里出来后,便去了谈文渊的院子。
前两天他回来的时候,谈文渊便见过这位陈庭归身边最得力的谋士,对他也是十分敬重。柳无茂因为一些原因,虽然没有参加春闱,但他厚学博才,仅听他点评自己这几日写的几篇策论,谈文渊便受益匪浅,心中愈发敬仰佩服,拿着他留下的几个新命题,继续埋头钻研起来。
从谈文渊院子里出来,他又拎着一壶酒去了刘老汉屋子。
刘老汉前几日腰疼的老毛病犯了,一直在自己屋里躺着,见到他立刻捶着腰要下床,他赶紧伸手按住,让小厮搬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老哥这几日可好些了?要不要再请大夫瞧瞧?”
以往他们俩人见面总是要斗一番嘴,如今见刘老汉病恹恹的模样,他倒真有些担心起来。
刘老汉趴在被窝里,无力地摆摆手:“嗨,还不是老样子,这病一犯就得躺好几天,习惯了,随它去吧。”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老头子如今年纪大了,顶不了什么用,病个几天也不耽误事。倒是老弟你要多注意身子,大人那可缺不了你。”
“老哥此言差矣,只要大人愿意,多少个柳无茂都找得到,可老哥却只有一个。你就安心养病,早些好起来才是正理。”柳无茂劝慰道。
“呵呵,不服老不行啊,”刘老汉眯起眼,回忆起从前,忍不住感叹,“以前大人还小的时候,我还能护着照顾他,如今大人当了这么大的官,我是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了。老头子我现在唯一想的就是早些看到大人成家,膝下有后,我就安心咯。”
“这事老哥急什么,等大人接了杭小姐进门,儿女自然都会有。”柳无茂笑道。
刘老汉却摇摇头,愁容更甚:“就是这事让我着急。杭小姐早已到了说亲的年纪,听说杭夫人前几日已托了不少同僚家夫人帮着相看。”
“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杭小姐才貌出众,只怕到时门槛都被媒人踏破了。可咱家大人到现在连个动静都没有,这几日明明有空,也不安排去别院见杭小姐。”
“虽说咱们大人是文曲星下凡,又生得一表人才,哪家姑娘看了都要动心。可也没有等着女方家来求亲的道理,再这么拖下去,搞不好这板上钉钉的事都能黄了。老头子我能不急吗?”
府里没有其他能商量的人,这些话他着实憋了许久,这一连串地听完,柳无茂愣了一会,随后忽然笑了笑,一脸神秘道:“老哥先别急,你猜昨日我与大人出门,碰到了谁?”
“谁啊?”刘老汉问道。
“老哥且听我慢慢道来。”柳无茂说着,便将昨晚的事简单叙述了遍。
春闱将至,府里收到的拜帖明显多了起来,若能得到身为大学士的陈庭归几句提点,肯定大有裨益。陈庭归自是不会理会,只接了家乡禹州学院递来的帖子,昨日他便是陪着陈庭归去见了从禹州书院来的几位老师和学生。
地点是对方定的,在福元坊的一家酒楼,临着街,环境也不错。几位老师学生面对传言中冷淡高傲的陈庭归难免有些拘谨,不过有他在其间调节,席间气氛倒也融洽。
几个客人初来乍到,他便主动介绍起燕京的风土人情,正说得热闹之时,坐在窗边的陈庭归突然站起身,说要离开一会。
“我们大人虽不喜交际,但该应酬的场合也从不敷衍,这中途离席着实有些奇怪。正好我当时也坐在靠窗的地方,就分出心神瞧了几眼,结果还真让我看到了。”柳无茂摇着扇子,笑得一脸高深。
“看到什么了?你倒是快说啊。”正听到关键处,刘老汉催促道。
柳无茂一把握着扇子,压低声音道:“我瞧见前头一个变戏法的摊子前,杭小姐正站那看呢,咱们大人出了酒楼就往那过去了。”
“还有这事?大人碰到杭小姐了?”刘老汉一听,一张脸都放起了光。
“可不是,只不过杭小姐边上还有几个同伴,大人顾忌着,没和杭小姐多说什么,陪着走了段路便回来了。”柳无茂说着,又劝道,“我看这事老哥且放宽心,之前你还劝过我,如今倒是自乱了阵脚。大人若是真心看重杭小姐,定会安排周全。”
“我哪里不知这个道理,”刘老汉脸色好了些,“只是东陵郡主一天没嫁出去,大人就不好将杭小姐迎进门。可总这么拖着,就算杭小姐愿意等,杭大人杭夫人也不乐意啊,说不得哪天就将杭小姐许了人。大人怎么着也该给杭家透点风声,好让人家安心...”
想到东陵郡主,柳无茂一时也陷入了沉默,半晌才道:“这你我都能想到的事,大人不可能不知道,定是有他自己的打算,咱们还是少过问。否则,不知道又要被罚去哪里了。”
说到这,他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唉,也只能这样了。”
刘老汉点点头,与他又说了会话,脸上便露出了疲态。柳无茂让他好好休息,离开了屋子。
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回想起昨晚的事。
刘老汉年纪虽大,但心思简单,觉得他家大人既与杭小姐有了私情,就肯定会接她进门。
而他于情之一事上经历多些,看得也比刘老汉深。陈庭归的确看重杭云素,这一点他毫不怀疑。但如果说真要娶她的话,以陈庭归的性子,当初在齐阳的时候就已经这么做了,哪怕有东陵郡主在。
这件事只怕还有更深的原因。
而这个原因...
他摇头敲敲手里的扇子:
恐怕自己还没资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