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良茉好似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
她伸手将头发拂到耳后,有条不紊地拿起账本,一连指出好几处错误,听得赵卓——一个五十大几的人,对着这个小姑娘,点头弓背,不由显出恭敬姿态。
而身后的李运——赵卓的大徒弟、账房先生,这次核对账本的主要负责者,越听心越提起来,额头直冒冷汗。
站在赵卓身后,心中愧疚万分,生怕因为自己,牵累师父,此刻他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备受煎熬,心神不宁。
时间仓促,几十家的账本很多,想要立马核对、汇总,时间根本就不够。
而且大小姐足不出户,又是异乡归来,想必对此不熟悉,所以李运处理得有些粗糙,想先瞒过去,之后再详细核对,谁想到……
他想到此,不由地看向书案后的东家,这东家年纪才十四岁,坐在书案后,几乎全被挡住。可是方才她报出的数字丝毫不差,甚至没有动笔记录,可见她记忆力惊人,心算能力惊人,对叶家事物的了解也十足透彻,这是怎么做到的?
李运看着她,由衷生出一种崇敬来。
不光他,在场的几十位掌柜,听她这一番说辞,只觉得她如有神助。因为即便是他们,也只熟悉自己负责的部分。
叶家天南地北的店铺众多,莫说横跨盐业、粮食、钱庄多种生意,单是粮食这项,南北生意差异也很明显,不是内行人,可瞧不出。
何况她短时间内竟能指出账目纰漏,一言一语,字字珠玑,可谓内行至极,绝非普通的世家子弟可比,甚至也绝非普通商户可比。
众人心中默默认同了这位年纪小小的家主。
其实,早在祠堂议事那天,叶良茉已经着手处理账目,同时也偷偷去过城中店铺。方才更是将众人的表现尽收眼底,这时对于各个掌柜,已经心中有数。
方才那一番是下马威,也是能力、实力的展示,虽说东家不必精通账目,只要能每年拿出经商的基本意见,指导他们妥善经营即可,可是若腹中全是草包,必定无人信服。
叶良茉忽然停住,手指所触之处,有一抹隐晦的涂改。葱白指尖儿敲着“德通”二字,咚咚两声。目光扫过李运。
这处改得很是小心。但是改动的人忘记了考虑历年的物价变动,也或许是觉得她不会如此细心?
李运神色倏忽一紧,越发弯下了腰。
叶良茉见此,心中默默思量一番,反而不再追问。
叶良茉震慑众人的目的已经达到,再刨根问底,有可能损伤叶家元气,同时还会打草惊蛇。
叶良茉揉了揉额头,松了口气,“以后,二爷、三爷的店铺单独成账,每月抄录一份给我。”
此言一出,大快人心,二爷、三爷各占着十来家旺铺,不干事,光拿钱,处处仗势欺人,实在不得人心。
叶良茉继续道,“其余的事情,钱叔、赵叔商量着处理吧。”
她从门外叫人搬了桌椅来,两个掌柜各守一边,一边核对账本,一边围成一桌谈事情。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发言,一个个全情地投入讨论,各个眉飞色舞,神情激动,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叶良茉见此,眼中微微露出一点笑意,不过很快消失不见。
二掌柜方正德,好像失水的鱼儿,愣在那儿,喉咙干涩。
二爷、三爷的特权完全取消,看来叶家真的要变天了,他心中不由开始恐慌,生怕自己这一闹,连二掌柜的位置都保不住。
他瞧了眼叶良茉,见她还坐在原处,窗子大开,光线明亮,照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他扭回头看掌柜的,只见自己的徒弟站在外围,犹豫了片刻后,使劲儿往里钻,没一会儿,就兴高采烈地参与其中。
屋子里的旱烟深浓,熏得他眼睛生疼,他此刻顾不得形象,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想要起身叱骂。
哆哆嗦嗦站起来,还没有说话,叶良茉亲自扶着他,不满道,“秦叔,方老都跪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给方老椅子?”
秦叔心里闷哼了声,将方老扶到椅子上,两人坐在屏风后,此处较为清净,隔着白玉屏风,能看见外面的熙熙攘攘。
叶良茉亲自端了杯茶,弯腰递给他,“方叔,您的腿还好吗?”
方正德见她低眉顺眼,心中的郁结顺了一些,但是一时拿捏不住她究竟要做什么,便含糊道,方正德心中一喜,端着架子说道。“无妨。”
他以为她终于要来处理他的问题了,他连表情都准备好了,语言也都组织好了,却不想后者说完这句,起身慢悠悠地往门外走去,好似根本没有将他看在眼里,气得他攥着椅子扶手,差点没咳出一口老血出来。
“大小姐,要是方掌柜投靠了余家他们,可怎么办?”秦叔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前有范益民,后又靳强,都是不被原东家重用,转而投向别家,最后挤兑原东家的例子。
“不会,就算会,我也会把他拉回来。”
叶良茉离开之后,去了叶老那儿。和他下棋,许是多日没睡好,迷迷糊糊地做梦梦到了小时候。
“谁是叶家老板呐?哪里有,哪里呢?”父亲站在台阶上,夸张地四处张望。
她撅起嘴不高兴道,蹦起来,努力显示自己的存在,“阿爹,就是我啊,我就是,你是老叶,我是小叶嘛。”
“哈哈哈……老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哪有多难?不就是板着脸训话吗?我也会,咳咳,都静一静,听我说两句……”叶良茉站在最高处的台阶上,背着手,甚至摸了摸虚拟的胡子,模仿着叶樵说话。
“哈哈哈……小傻瓜……”
而叶老眼瞧着她打瞌睡,将棋子埋进棋盒,用手拨拉几下,盖住。正做贼心虚,忽然听到外面管家恭敬道,“世子爷,您来啦。”
帘子掀起,少年一身红袍,燃烧如同红枫,他用扇子挑起帘子,桃花眸子扫视屋里,只见老头子轻笑了声,“看什么?进来就是。”
顾梓安明知故问道,“有客在?”目光落在阖眸休息的叶良茉身上。
老头子点点头,正要说话,叶良茉手中棋子“哒”地落下,惊醒了打瞌睡的人,她起身迷糊片刻。
她喝了一口茶,眼光瞟了一眼,道,“爷爷,藏起来的棋,还是拿出来吧。”
“没藏,你说说哪里有?”
叶良茉微微勾唇,摇摇头,“爷爷该记得,我的记性最好了。”说着,指了指棋盒,又指指他袖中,“是不是这两处?”
老头子惊讶地看着她,张了张嘴,这位鸿儒少见的傻气。
“噗!”
她讶异地转眸,少年忍笑,逆光站着,铺天盖地的红色映入眼中。
他……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
叶良茉朝他胡乱地点点头,忍不住觉得有点尴尬,看看天色不早,起身整整衣服,唇畔微有笑痕,“改天再陪您下棋。”
“着急回去做什么?”
“怕是有人正等我呢。”等着声讨我呢。
她对着叶老说话,眸中若万点星辉。
说话间,秦正已经掀开帘子,她挺直脊背,继续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