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是,我踏过千山万水,
却折戟在你的城下,至死不能进。
你心是孤城,我梦如莲舟,
城南可采莲。”
黎明期至,天光冷照大地。
飘了一夜的暴雪早早地敛势而去。
此时的首阳山,鲜血凝冻成冰,以凄艳状覆盖了整片山地。
凛冽的风从北溟吹来,浩浩荡荡,枉顾人间气象,刮得遍地旌旗飒飒作响,如同天地深处发出来的悲凉葬歌。
唯有遍野的尸骨,因痛苦和残缺的形状,不被天地善待,而成了联袂一体的冰凌盖儿。
风吹不动,人亦搬不走。
秃鹫飞向北溟,赤鱬涌向海滩,一声声的嘶鸣响彻寰宇,暗淡的朝晖恹恹然、如血般残照着天地。
在恒久的人声寂静后,终于,起伏难平的冰盖深处,迸发出一声苍凉而低重的喘息。
这个声音随着寒风的牵动,而传遍四野,惊心动魄:原来在残酷如斯的环境下,居然还有人独自活着。
溯着声音所来处,一位重铠将军仰面而卧,脸色憔悴,且沾满血泥,发丝凌乱地飘舞在空中,所戴头盔因战事的瞬息万变,而不知遗落在了何方。他动了动僵硬的手,眨了眨眼眸,然后运行全身的气流,待顺畅无碍,便贪婪地猛吸一口外界的空气,喉咙里随即发出了一声局促的呛咳,整个伤痕遍布的身躯顿时震醒了过来。全身在咳嗽中剧烈起伏着,麻木的双脚也有了丝丝倾灌的温暖。
随即,如巨龙出海,他缓缓地站起身来。
傲立于天地。
傲立在无尽的冰雪中。像是不屈的标杆。
望着目光所及皆是累累残尸的北境战场,没有战友,没有雪族,没有觱栗声烈、马蹄声碎,只有他自己,兀立于血色的朝晖下,神智因场景的震撼而恍惚,破碎,如同尖锐的刀片,几乎要撞破和割裂他的脑海。
而在海天相接处,巨浪汹涌交冲,极狰狞诡异之动势。北溟的海道訇然中开,无数股黑暗气柱从海底涌出,直通云霄,旋转而腾挪,霎那间,又坠落至海面。
随着巨浪的平复,可见海面上游弋来一支绝魇军团。
这支由冥帝打造的军团正左手执战盾,右手执剑,密密麻麻地涌向这片海滨。他们要把战乱中保存完好的尸体带至幽冥两重,再将士兵们充满怨气的元魂、归还到自己的尸骸上,以打造一具具不死不灭的,只听从冥帝召唤的地下军团。
将军深感震撼,却也深知,不能让他的将士们成为绝魇。他要潜入冥域,将沧楉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他们,以化解其心中的怨气。
念及于此,他回过神来,再扫视了一眼战场,喉咙郁结,气息迅速凝滞,血丝遍布的眸子里渐渐起雾,两滴泪珠滑落脸颊,带着淡淡的血污,在半空中凝固成冰。
宛如晶玉,铿然滴落在冰面上,惊起了大地的哀响。
他沉吟片刻,双手颤抖着撑住剑,原本在胸腔里翻腾的气息终于破喉而出,深深地呼将出来,然后,他的喉咙开始打转,渐次迸出了沙哑的、如生铁般坚硬的声音:
“对不起,楉儿,我不能回来看你了。
死去的战士们,尸骨未寒,怨气深重,他们的魂灵正在冥域里嘶喊,游荡,躲避无尽的追杀。他们生前饱受劫难和痛苦,去国万里,死后也不得安生,无从转世。为了这些死去的千千万的战友们,我誓要遁入幽冥两重,化解他们的怨气,度化他们的命劫。我誓要还这些英魂一个公道,让他们重返人间,沐浴星辰日月。
为此,我将放弃我的生命。
未来可期,我已于今日陨落。
楉儿,我想,你终究会理解我的。”
话音落毕,是短暂的沉寂,随即剑刃被从冰盖中拔出,发出了尖锐的咔嚓声。他眺望东南的目光变得坚毅而凝固,脸色冷硬如铁,风吹动他的戎衣,如同亘古岁月中孤寂的旗帜。短暂的眺望之后,他执剑的双手迅速抬起,剑锋泛着寒芒,以风卷残云之势划向了他的脖颈。
“哗啦!”
旗子倒了。
鲜血飞溅在空中,凝结成片片绯红的冰花。
冷艳夺目。
他的身躯凝重地倒在了地上,叠着战友们的尸体。随着鲜血汩汩流逝,其眼神变得越来越涣散,越来越空洞。
在冰花的映射下,恍惚中,他看到一位少女从熹微中走来,明丽洒脱,洁净的双脚沾满清凉的露水。她俯下身来,微笑着说:“顾之澜啊顾之澜,不要问我星星有几颗,我要带你去星海看一看。”
元魂出窍,凄凄飘在风中,再度回望着苍茫的尘世。
“楉儿,你才是我世界里那一颗最亮的星辰。我看到了,它美得不可方物,却又遥不可及。”
他选择不恨,带着微笑离开。
那一天的北境,呵气成冰,漫天飘雪。
顾之澜离开了这个他无比眷恋的世界。大漠荒草生息未绝,反教春花盛放凋零。
滚滚红尘中再也没有了那个坐着琉璃轿、横行三千里的纨绔公子,再也没有了傲慢任性、硬要吃云沧海外的赤鱬的乖张小子,再也没有了满怀纯真追随在沧楉左右、衣食奉行逗她嬉笑的翩翩少年,再也没有了率军飞征将才方显、而早早陨落的绝世天骄。
他的离去,敲响了移星皇朝的丧钟。
命运的交织从来由不得人。
雪幕下的云中城,战火已被炊烟取替,黄昏时分更添静谧。
一觉醒来,已是在两天以后。
天泽众人得香橼巨树的传承,大多精通药理,医技精湛,一番集思广益竟把重伤的沧楉救活了过来。
故乡那棵香橼的恩泽,在其死去后多年,依然惠及于沧楉,乃是意料中的事情。
“过完今天,我就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了。你要照顾好我的女儿,她是我留在世间最后的念想。
她是你我,和所有人的希望。”
这是香橼对心爱之人所应下的诺言。
斯人皆已逝,但是他们种下的善因,却能护佑后生,平安幸福。
先人的伟大即在于此。流芳百世是何等的荣耀!
营帐里外,篝火通明,众人正在焦灼地等待。
直到卧榻上的虚弱女子睁开眼来,低低呛咳了一声,所有人这便放下心来,面露喜悦之色。
“楉儿,你总算是醒了!”床榻边候着的人激动地道。
沧楉凝眉:“我这是在哪里?”
“云中。”
“云中?我怎么会在云中?首阳山呢?那些和我出征的将士们呢?”
“楉儿你别心急,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沧楉强撑身体想要坐起来,竟有些虚弱乏力,一股撕扯的疼痛遍彻全身:“我……我怎能不急!”
于这酷寒的北境,数千将士生死未卜,她如何能不心急,而且……她若有所思,一字一句地道:“我说过,要带他们回家的!”
众人黯然垂首,悲切不敢支语。
沧楉心知不妙,迅速掀开了衾被,语气虚弱而坚定地道:“我要去首阳山。”可她刚刚坐起,伤口即被崩裂,纱布上鲜血淋漓,只觉撕心裂肺,又疼得晕了过去。
“楉儿……”营帐里的人又陷至了惊慌中。
天泽中人替沧楉把脉治诊过后,面色凝重地道:“楉儿气血攻心,悲伤过度,灵门和神脉皆有损伤,她能不能挺过这一劫,就看她今晚能否醒过来了。”
“楉儿吉人自有天相,必会醒来的。”
“关于首阳山的一切军情务必要保密,等楉儿伤好了再说。”
众人交头低语商榷完毕,便纷纷出了营帐,静候七殿下的消息。自首阳山匆匆一别后,尚未见他归来。全军上下惶惶不安。
不多时,但见数骑从西南方驰来,惊起一路雪尘,迅速抵至云中城下。
正是此前派出去刺探消息的探子。
寒风汹涌贯城,数骑由城门而趋至行营中。
羽都尉忙不迭地迎将出来,追问道:“怎么样?”
探子翻身下马,尚不及喘一口气:“由云中退出的敌军已龟缩至巨霖关内,沿途并没有发生过战斗。”
“接着说!”
“我等追踪到首阳山下,战况惨烈,残尸遍野,皆由冰雪覆盖成片,难辨面目,未曾见有活口和完整的躯骸,也不知七殿下是死是活。”
众将面色铁青,跪地祈求上苍。继往开来的也许不是希望,而是悲伤。
“殿下啊殿下,让你不要去救什么裴将军,现在好了吧,把你自个赔进去了,我们怎么回帝都向陛下交代啊……”羽都尉抢地大哭,惶恐悲伤交替。移星皇帝狡诈嗜杀,冷血无情,行事捉摸不定,此次沧楉死里逃生,七皇子下落未明,羽都尉回朝定没有好果子吃。
他的痛哭源于对自身命运的担忧。
羽都尉见沧楉昏迷不醒,意欲谎称帝旨,夺取兵权,从而以罔顾军令罪、处死沧楉和天泽众人。或许还能凭此戡乱之功,在皇帝面前挣得些赢面;不日后若七皇子有幸生还,羽都尉加官晋爵便是指日可待了。
未料,天泽众人以紫玉刃相抗衡,众将踟蹰不前,羽都尉遂矫旨不成,只得灰溜溜逃往北域,摇身一变,成了雪族的走狗。
三年后,沧楉人间境界大成,以剑道天品顶层横空出世。恰遇移星皇朝民变四起,雪族陈兵北境,意欲趁火打劫,羽都尉率数十人来云中城外喊话诱降,沧楉从城楼上跃出,立斩其于马下。震惊敌胆。
不过这都是后话。
积雪难融,莽莽北境冰天冻地,寒风刺骨,将士们要在行帐里点上火堆才能睡着。云中被围困数月之久,城垣残缺不堪,屋舍尽成废墟,大军驻扎于此,一边等待着粮草的接应,一边开始了艰苦的重建工作。
于篝火连营里,鼾声渐已浓郁。中军行帐外却可见人影绰绰,左右逡巡。
沧楉还未醒来。
卧榻上的虚弱之人仍沉浸在漫长的幻梦中,东走西顾,踽踽独行。
人生常态莫过于斯。
与故事相比,人生要辛苦多了。你要勇敢地走下去啊,直到有人在路边,等你回家。
直到他伫于曙光下,微笑着对你说:“站起来,我来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一生所愿莫过于斯。
梦的虚华和生的苦痛,交织而前,即是人生。
不知生的痛苦,怎会有活下去的勇气?未经尘世的劫难,又怎能手握万丈光芒?
于密布黑暗与孤独的梦境,不断寻找,不断失去,又不断呼喊,似是不觉得疲累,辗转反复直到凌晨,沧楉才惊慌地醒来。
豆豆立即飞跃而出,在帐前人的额头上弹了两下,告知了沧楉苏醒的消息。
“楉儿醒了。”
众人激动莫名,轻掀帐帘逶迤而入,蹑步至卧榻前。寒风无由进入,斯室温馨,但见沧楉眸光涣散,嘴唇干裂,神情凝固而惘然有所思。
“楉儿,你觉得怎么样?”
沧楉眨了眨眼,翘长的睫毛已难掩沉殇,却平静地道:“我没事,就是有点渴。”
茶水奉上,沧楉轻轻抿了一口,嘱咐道:“夜已深邃,众位叔伯替我操劳甚多,还是回营歇着为宜。”
听者面面相觑,有些放心不下。
沧楉淡淡地一笑,惨白如雪莲:“你们不必担忧,我只是有些困了而已。”
众人由此释怀,便在床边桌几上放了一些膳食后,纷纷退去。
目送完大家离开,沧楉星眸一亮,伸手就把枕边缩成球的豆豆抓起,用力一捏,追问道:“是谁救我回来的?”
豆豆哀嚎一声,支吾道:“是……是……”
“快说。”
“你,你先放开豆豆啦。”豆豆动弹不得,委屈巴巴地道,“都受伤了还这么大劲。”
沧楉松了松手。
豆豆缓了口气,弱乎乎地道:“是众叔伯把你救回来的。”
“他们怎么会去首阳山?”
“听说是顾之澜带他们去的。”
“顾之澜?他人呢?”沧楉两次醒来都没有看到他,心中早有疑窦。
豆豆幽幽地道:“他,他还没有回来。”
都两天了还没有回来,想必是凶多吉少,沧楉眉头紧锁,沉沉地咳了一阵,一股虚弱感遍彻全身,遂轻飘飘地道,“若是他们有任何顾之澜和西征军的消息,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语毕,沧楉便阖上眼眸,昏昏睡去。
三千铁骑苦苦搜寻数日之久,也没有得到七皇子和其他人的任何消息。众军无奈,只得分军首阳山,带回了皇朝战死的将士们。虽然没有一具完好的尸体,却也足以证明战况的惨烈。
完好的尸身都已被绝魇带回了幽冥两重,顾之澜也不例外。
寒风凛冽,待日暮时分,上千具残骸便被安葬在了云中城外,立碑以示缅怀。此事虽然是瞒着沧楉进行的,但她深居帐中,时刻关切着外面的动向。她已沉痛萎靡数日,以豆蔻之年华,身体却较于十岁前都要虚弱很多。若是被汉陵阕看到,他肯定会絮絮叨叨满脸心疼的。
豆豆回营后就不怎么说话,约莫是在外飞得太久被冻坏了。沧楉将它握在掌心暖了一阵,它也只是翻了个身,依旧没有说话。
沧楉面向城外祭拜完毕,便心生狐疑,问道:“小魔豆,你今天怎么了?”
豆豆轻轻叹了一声,似有心事。
沧楉清眉蹙起:“是顾之澜有消息了吗?”
豆豆于心不忍,哽咽道:“他……他们都回不来了。”
似有一道雷霆劈裂而来,将沧楉的心截为两半,鲜血霎时淋漓,那股窒息的痛感令她麻木。她愣怔了怔,缓缓地撑起身来,眼里有泪花在转:“他们为何回不来了?外面不是只安葬了一千多具尸体吗?”
即使搜寻无望,却仍相信他们都还活着。如今竟说他们都回不来了,再小的希望也已幻灭,这种定论让沧楉如何能接受?
“主人可知道其他尸首都去哪了吗?”
沧楉凝眉不知。
“那日北溟地门大开,他们都被绝魇带去了幽冥两重。”
“绝魇?就是传说中那些充满怨气,行尸走肉的怪物?”
“是的,主人。”豆豆道,“他们将会被打造成绝魇军团,无从轮回,永世沉沦。”
沧楉怵然。数千将士随其出征,只因军情泄露而履遭围困,战死沙场,生不能归国,死不能安息,首阳山尸横遍野,忘川畔英魂悲啸。“救救我们啊,救救我们啊……”那种绝望的呼喊响彻天穹,何其悲壮,如同战鼓般震撼着沧楉的心扉。她那绝美的脸庞骤然冷寂,似是打了一层秋霜,沉肃而疏离。
沧楉眸光潜静地道:“豆豆,你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啊?”
“替我制造一个毒境,像香橼送给我父亲的那种。”
沧楉的父亲已殒命云沧,葬于海滨高地,日日向潮来汐往,多年来无人祭奠,何其落寞和凄凉。
豆豆惊慌地道:“不行。”
沧楉沉声道:“你得帮我,我答应过将士们,要带他们回家的。”
“这种毒境会摧毁你的人间境界的,我不能给你,打死我也不给。”
“若我心中有愧,留着人间境界又有何用?”沧楉神色间带着一股锐意和倔劲,跟她病弱的身体完全不相匹配。
豆豆深知沧楉的脾性,她生来纯粹而执著,是一个让别人充满希望的女孩;哪怕前路再艰险,她都会遵循内心,坚忍地走下去的。豆豆左右为难,自忖不应该把顾之澜的去向告诉她的,如此她便不会生出这等糟糕的想法来。
可是能真正解救顾之澜和战死者的人,或许只有天生传奇魂脉的沧楉了,若她知自己的能力而不作为,以后会抱憾终生的。
这是豆豆于心不忍、所不希望看到的。
夜幕已深,寒风依旧恣睢,北境的天空没有半点星子。云岛还漂浮在其他的海域上,巡游人世间,沧楉倒是有些怀念曾经的时光。
她是一个念旧的人。
转过身来。
豆豆作为屋灵的后裔,倾尽毕生灵力,也只是制造了一个效果不佳的微派毒境,跟香橼比起来还相差甚远。沧楉将毒境服下后,只觉全身力道浑厚,精神倍增,一扫先前的虚弱伤颓之感,遂披衣而出,身形极快闪进了马厩,跨上战马便奔出了行营。
马蹄声铿锵惊夜,踏踏远行,孤城似有摇落,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听轮守的哨兵说,将军策马北行,已出了云中城。
巨浪翻涌的北溟,时常有鲲潜游其间,待以无尽灵感滋养,便可扶摇直上,化而为鹏。
沧楉天生传奇魂脉,独不缺的便是灵感。有灵感引诱,巨鲲幽幽浮出水面,接渡沧楉去往地门。
巨鲲一路吸收了无数道灵感,待和沧楉告别后,便扶摇直上,化为巨鸟,遨游于昆仑山外。
由地门进入,即是幽冥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