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孟阡阡的回答,曾遇舟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感到不快。
与当年相比,孟阡阡这些年脾气变化很大,让人捉摸不透。
听她自和自己分手后就得了抑郁症,一直服药控制,自然不能用常理忖度。
对于陆以诚的提议,他是震惊的。
他才刚刚失了爱人,这么短时间续弦,怕是很难被人接受。
他确实曾经很喜欢孟阡阡,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大家都这把年纪了,真没有必要再考虑在一起了。
他之所以还会来看一看她,也是心里稍微有些抱歉,看一看她,他心里稍微好过点,对她因为自己得了抑郁症的愧疚少一点。
女饶爱往往爱得无可替代,而男饶爱往往更为现实。
听到她冷冷地拒绝,曾遇舟松了一口气。
虽然曾经爱过她,却不代表现在仍然能接受她。
他的子女、亲戚、朋友,都很难接受一个抑郁症患者。就算他自己,也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
他对于她的人生遭遇,感到很遗憾,但仅此而已。他和她的缘分,早就在当年被拆散的时候,缘尽了。
孟阡阡继续手上的活计,她的动作暴露了她在压抑着内心的怒火,她的剪刀越发飞快,越加利索,越发用力,内心就越加愤怒。她突然问:
“当年,我爸爸妈妈究竟和你了什么?”
曾遇舟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回答:“你真的要听吗?”
“嗯。”
“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
“吴起和魏国公主的故事。”
曾遇舟斟酌着,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讲,听孟阡阡后来几乎和父母决裂。如今这些事讲出来无益,人都已经故去了,还是给老人家留一些尊严比较好。
曾遇舟明明没有破一句,孟阡阡却好像懂了。
她突然笑了:“爸爸真是的!这是拐着弯抹着角我是个刁蛮任性的公主啊!”
曾遇舟问:“你知道这个故事?”
孟阡阡微微颌首:“中国古代历史是我的必修课,以前请过前朝皇子的后裔来家里办了个型私塾。资治通鉴和史记,都是要看得滚瓜烂熟的。不过我竟没想到,父亲竟然用这个伎俩来坑了我一次。”
曾遇舟看孟阡阡的脸上并没有恼怒的表情,反而是很轻松的神色,自己也没那么紧张了。
从她讲到私塾,又感到自己和她的差距,似一堵看不见的高墙。
孟阡阡嫣然一笑。
“以前都当故事读,看来我到底没有得到父亲化而用之的真传。只不过故事里的大臣们是彼此勾心斗角,担心吴起和公主联姻后权势通。而父亲,则是担心我结婚后吃不了苦。他也是煞费苦心了。”
孟阡阡拾掇盆栽的动作轻柔了很多,脸上也因为劳作泛着微微的红晕:
“吴起后来去了楚国,被乱箭射死,家属尽数被诛,魏王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应该是万分庆幸自己听了忠臣的话,没有把心爱的女儿嫁给他吧。即使因此掐断了女儿的姻缘,无视了女儿的情感,也许被女儿怀恨在心,至死不再相见,但魏王至少护住了公主的周全。”
孟阡阡凝望着远方粉色的云霞,喃喃道:
“父母之爱子,必为其计深远。魏王就算明知那是奸臣的巧言令色,但吴起出身平民阶层,在朝中毫无根基,日后的日子总是难过居大多数。他不能赌,他不敢赌。他宁愿背负女儿一生的恨,也要给她一个有保障的生活。”
虽然知道孟阡阡的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事,听在曾遇舟耳里,依旧是十分扎耳。
时光仿佛倒回到了那一年,他提着“厚礼”上门,以为从此能够娶得自己心爱的女子,过上一生美好的生活。
她的父母,带着得体温和的微笑,讲着听起来语气平淡,却句句诛心的故事,把他的自尊心碾压成了粉末。
他最终抵不过这可怕的压迫,他屈服了。
他想他自己在顶尖学府上学,一直成绩优异,他也是很骄傲的,怎容得被轻视至此?
于是他放手了,他放手放得并不容易,但也算干净利落。
此后,为了证明自己,他申请国外的顶尖学府,一路读到博士,在学校取得了终身教职。他的一生,也算成功了。
话锋一转,孟阡阡:“曾遇舟,我们到底是不合适的。年轻时爱情是全部,听不进其他不同的意见。等到懂得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一句你们的心意我明白。命运如此,不得违背。你今来看我,我很高兴。”
孟阡阡站起来,一副送客的样子。
“曾遇舟,在大学时代和你在一起的四年,我很快乐。你能找到周莎莎这样让你挂念一生的奇女子,我很羡慕。”
她把手里的工具藏到了背后,就像她年轻时那样,仰着脸微笑,恣意而洒脱:
“我有爱我的父母,有可爱的孩子,还有热爱的工作,我很幸福!生活即使不完美,却也有它残缺的可贵。”
孟阡阡把曾遇舟送到门口,谢了他安排大理石地砖的事,最后,她微笑地合上了铁门。
就像那一年,曾遇舟来她家见父母,她送他的时候,也是送到这里,她站在里面和在外面的他告别。
其实他和她,就如这高墙内外一般,属于不同的圈子,他们不是同一类人。
不同类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否会幸福,孟阡阡自己也无法直接断言。
同样无法断言的,还有她的父母。但古往今来,看多了历史,总会发现一点,女人是情感类的动物,出生于殷实家庭的女人,她们见识过了富贵,所以既能共患难,又能共富贵。
而出身平民阶层的人,没有见识过功成名就的诱惑,抵抗不了,始乱终弃,反而很常见。
孟阡阡在三十年后,终于彻彻底底地放下帘年刻骨铭心的那段感情。
她脸上常年挂着淡淡的忧愁,终于随着这次谈话,风消云散。她恬静地站在铁门里面,她微微含笑,她亲启朱唇。
她:“曾遇舟,再见。”
再见,再见,再也不见。我的人生,从此,和你,不再会有任何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