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难怪，毕竟慕元德几十年的为君生涯，一朝退下，多少有些不适应，然而再不适应，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的忍耐接受。以至于连性情上都变化了许多，不再如从前一般处处责任为上，为了责任可牺牲一切。

“寡人老了，那些个家国大事已经交给了久箫去操劳，只希望儿女们都能够团结在寡人身边，也让寡人过一过天伦之乐的瘾！”慕元德说道。

“父君说笑了，父君如今尚且不足五十，何谈年迈之说？”

“正是，父君正值壮年，操劳了这些年，如今一朝退下有些不适应罢了，父君当好好保养，这天下还有许多事情等着父君去享受呢！”

“天伦之乐，父君还用想吗？这不就有着三个现成的孙子等着你吗？”

“爷爷不老！”

一群人说个不停，慕久箫和慕久笙对视了一眼，自家老头子就爱听这话，没办法。

慕元德笑呵呵的听了半晌，摇摇头：“说了半天久箫的事情，再说说你，久娴！”

慕久娴一愣，自家父君素来是巴不得自己有多远滚多远，少去碍眼，如今竟是主动提及自己？忽然好似想起了什么，慕久娴自嘲一笑。

果不其然，慕元德重重叹息了一声，而后开口道：“寡人这些年，冷落了你了！”

慕久娴摇摇头：“父君日理万机，久娴明白！”

慕元德摇摇头：“娴丫头啊，父君知道，这十几年来，一直不愿意承认当年青丝小产之事，是寡人照顾不周的过错，甚至将之归结于你的出生上，是寡人错了！娴丫头，是父君错了，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慕久娴闻言一怔，这还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父君吗？他怎么会认错呢？慕久娴勉强笑笑，睫毛上微微挂了些晶莹剔透的水珠，眼睑下垂，遮去眼中万千思绪，一声不出，原谅，说不出口，毕竟太违心了些，怒骂，不能说出口，唯有眼下这种委屈的状态最适合自己。

果不其然，慕元德越发伤感：“娴丫头啊，父君只希望，你不要用父君的过错去惩罚自己！父君做错了事，受惩罚的应该是父君，而不是你啊！”

慕久娴低垂着的眉眼中闪过嘲弄，不要用父君的错误惩罚自己？父君怕不是在说笑吧？因为爹不疼、娘不爱的局面，自己格外贪恋温暖，以至于因为当年那人在自己受到欺负后递给自己一张帕子，再来几次恩惠照拂，就轻而易举的让自己失了心。

自己处处谋划，终于能够与那人缔结姻缘，却嫁了个冒牌货？！何其讽刺，这简直就是偌大的羞辱！不要告诉自己自己的父君和兄长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位是冒牌货？他们何其英明、何其厉害，如何会不知道？

但是他们不说，丝毫不透露给自己，让自己傻傻的在这场婚姻中迷茫，最后发现那个让人崩溃的结果，慕久娴嘲弄，眼下的生活就是自己想要的，惩罚？不存在的！自己身边所有人都跪在自己脚下，为了他们的小脑袋与荣辱来讨好自己，这不是很好吗？

慕元德叹息道：“娴丫头，你的私事寡人不该多嘴，也没有资格多嘴，但是人人都在说，昭娴长公主府里面首有千千万，娴丫头，于你名声不好！”

慕久娴强忍着没有将手中的杯盏砸出，于自己的名声不好？只怕是自己的名声扫地你慕元德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皱一下眉头，于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儿、于你最珍视的朱雪王庭的名声不好才是真的吧！

万千嘲弄没到说出口的时候，说不尽的委屈、道不完的怒吼如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尽的绿水悠悠一般在慕久娴心头徘徊，临了，只能化出一句：“昭娴醒得了！”

慕元德看着慕久娴，心知只怕这一句不过是应付自己，然而自己言尽于此，若是这丫头还是执迷不悟思及此，慕元德眼中划过一抹冷厉的光芒。

转过脸来，慕元德又看向了那颇为尴尬又别扭的驸马爷：“长公主自幼过得颇受委屈，你当好生照拂着，早日诞下个一儿半女的，有个子嗣傍身才好！”

驸马爷：“？？？”这话怎么感觉不太对？

慕久笙险些没笑出声来，先时还颇为严肃的氛围，转脸怎么就变得这般滑稽可笑？有个子嗣傍身，怎么跟嘱咐小媳妇似的？

慕元德叮嘱完驸马，慕久笙明显感觉到身旁的慕久敏坐直了身子，是了，按着顺序，也该到她了。

“敏丫头，你一直在寡人身边，寡人也是颇为疼宠，你是个好孩子，虽说心高气傲，难免有些娇惯了，但心地是好的！不日嫁去了武昌侯府，不比在王庭中做帝姬的日子，你当收敛一些你的脾气，好好为人媳妇，日后为人母，相夫教子，恩爱一生！”慕元德慢吞吞说着。

慕久敏闻言连连点头称是。

慕元德又继续道：“周广虽说可能相比那些个大才平庸了些，在有些功利心，但是在大家公子之中，也算是不错的，有上进心，只要稳扎稳打，假以时日，也是能够成才的，再不济，也能保你一生衣食无忧，况且只要你不过分，他也不是那般随意拈花惹草之人。”

慕久敏闻言笑道：“孩儿便知道父君断然不会随意给孩儿寻个夫婿！”

慕元德微微点了点头，慕久笙也不由坐直了身子，到自己了。

“笙丫头一直是寡人亏钱最多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寡人迁怒送往玄梓为质，这些年寡人时常挂念着你，是不是吃得饱、穿得暖，玄梓会不会因为对寡人的不满迁怒于你，寡人总担心你，担心你会不会受委屈、被欺负！”说到这里，慕元德竟是有些哽咽，泣不成声。

慕久笙沉默，心知，想来说了半晌，也就这番话最是动了真情实感吧？

“寡人对不起你，对不起青丝，也对不起久箫啊！寡人这些年，十几年，寡人拼命的对玄梓好些，再好些，玄梓提的要求，只要不过分，不伤国本，寡人能满足的都满足，就希望他们能看在寡人的份上对你好些，寡人不敢在他们面前提起你，怕那些还恨着寡人的人会因此去报复你”

慕久笙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

慕元德连连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方才道：“笙丫头，寡人听说你被玄九琛那个混账东西、那个王八蛋给谋害落湖的时候，寡人是真想不管不顾的带着朱雪百万雄师踏平他三皇子府和王家的，但是寡人听说你生死不明，却唯恐耽误了时机，匆匆忙忙赶着去找你！”

慕久笙面目惊愕，这些，她当真不曾料到，本以为慕元德全然不在乎自己呢。

“寡人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在楚临川的身旁，寡人多想伸手抱抱你，可是寡人不敢，寡人没脸！寡人没脸见你，也没脸抱你啊！你对寡人哦了一声，那一声，寡人一直记着，寡人看着你，多骄傲啊，也多心酸啊，这是寡人的女儿啊！被寡人弄丢了的女儿啊！”

慕久箫也是面色复杂的看着慕元德，这些，他也全然不曾料到，慕元德又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寡人多想告诉你，你不是被遗忘被抛弃了的孩子，寡人这些年一直记着你，念着你，牵挂着你，可是寡人没脸说啊！三年前，寡人为了王权，默许了久箫的行为，又一次弄丢了我心爱的孩子！如今你虽然回来了，可寡人却只觉着好似彻底失去了你一般。”

慕久笙闭了闭眼，只觉眼眶发酸。

“寡人悔啊，寡人恨啊！可若是重来一次，寡人还是会这般，寡人多希望被绑架的是自己啊，可是寡人不能，寡人只能拼命兴建着朱雪里的医馆、粥棚，给他们钱，给他们很多很多钱，给他们用不完的财富，给他们的子女官做，让给他们开满朱雪，让他们如果有一天遇上寡人的女儿的时候，能够善待她！”

慕久箫顿时惊愕，原来父君这三年来给自己推荐的一个又一个的平庸之辈，是这么回事！

慕久笙终于憋不住了，愤怒委屈憋闷了三年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温暖，强烈压制着的情感终于得到了释放，两行清泪缓缓而下：“父君！”

慕元德又哭又笑：“欸，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啊！”

这是慕久笙第一次的当面称呼慕元德父君，父女俩抱在一起，哭在一起，慕久箫满面复杂，从来不曾想到，自己的父君竟是这般。

“丫头啊，闺女啊，父君对不起你啊！”慕元德抱着慕久笙泣不成声道。

慕久笙也是满面泪水：“父君，孩儿能懂，孩儿能理解父君，孩儿很重要，只是责任更重要！只是，孩儿就是委屈啊！为什么被一再舍弃的总是孩儿啊！父君不要孩儿，玄九琛背叛孩儿，哥哥算计孩儿，孩儿真的难过啊！”

这一刻，慕久笙全然不知自己是从何说出的这番话，是自己，还是从前那个慕久笙？这一切已然不得而知了，一段记忆，好似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慕久笙涕泪交加，那些个或熟悉或不生疏了的过往涌上心头，模模糊糊的，慕久笙来不及细想，只觉得心酸无比。

“孩子，孩子，都是父君的错啊！父君没有不要你，你哥哥也没有不要你，是父君对不起你，不要记恨你哥哥！他只是从小在父君身边长大，习惯了这样的行径！纵使他对此不耻，对此愤慨，却又不得不如此啊丫头！他这三年就没怎么笑过！”慕元德一边拍着慕久笙的后背，一边断断续续道。

慕元德心中那些个话终于得以宣泄，得以说出口，往日里因为高傲、因为低不下头颅的言语终于说出口。不得不说，纵然慕元德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与问题，但是却是一个好君王。

抹干眼泪，慕久笙坐回原处，慕元德有些不自在的看了看在场儿女，而后对慕其满道：“你父王，寡人对不起他，但是他对你，是在乎的，你父王他爱上了你的母亲，想要娶她，寡人派人盯着你父王的人告诉寡人，提亲奏折写了三遍，撕了三遍，到底没敢送到寡人面前。”

慕其满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寡人也曾对这个儿子充满期望，毕竟是寡人的第一个儿子，后来遇到了青丝，方才疏忽了些，寡人当时想，既然注定对不起这个儿子，那么在亲事上成全他一次又何妨？毕竟寡人也知道动情的滋味，寡人的赐婚圣旨都写好了，只要他的提亲走着呈到寡人面前，代表了他的诚意，寡人就成全他，只可惜”

“后来，他终究还是娶了别人，你母亲心高气傲，不愿为妾，你的父王强迫了她，才有了你，你出生，你母亲就被大王子妃赐死了，为了保全你，老大不敢将大王子妃如何，假装自己完全不在乎你，方才让大王子妃对你手下留情。每一次你的出现，老大总撵你回去，不为别的，是怕大王子妃想起你的存在，对付你。”

慕其满已然是目瞪口呆，半晌，握了握小拳头：“既是如此，他又何必生下我？既然能力不够，他又为何强求？皇爷爷，谢谢你的这番话，让我知道母亲也不全然是一厢情愿，我会原谅父王，但也仅限于此！”

慕久笙轻轻蹙眉，仅限于此，意思不就是从此不怨不恨，亦不爱。

慕元德重重叹了口气：“寡人不强求于你，你是慕家的孩子，凡事应当自己有个决断！”

慕其满点了点小脑袋，而后呲牙一笑：“不过我会对姑姑好的！魄月姑姑当日将我从街上捡走，免我于露宿街头，其满会一辈子记着的！还有二叔，二叔将我接到身边，免我极寒、养我至今，为我寻良师、教射箭、读书识字，其满永远感激二叔和姑姑！”

慕久笙和慕久箫对视一眼，这孩子，果然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