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持在后街自己家中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午后了。
入眼是低矮的梁,陈旧发黄的墙壁,与桐油漆过却早已发黑的老窗户,西晒将整个半边屋子烘得烤红薯般。
盈持头重脚轻地从床上支起身子,才发现有人打地铺睡在床尾,瞧着像是被她救回的那个女孩子,只身趴在一张席子上,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人似乎还不曾清醒过来。
只见蒋矛从西门推进来,上前给她磕头:“小的见过姑娘。”
盈持就微微一笑,果然打小本分,连虚应的客套话都不讲。
瞧他来的方向应该是后面的灶房,想是听得她醒的声音了。
咳了两下,嗓子方才舒服了些,强撑着下了地虚扶了一把:“你在水下救我,我帮你不也应该的么?从此我们之间便是过命的交情了,非要分什么主仆倒是见外了。”
蒋矛低头半晌,却道:“小的是姑娘的下人。”说着,去桌上倒了杯水给她。
盈持瞧着他全然惟命是从的样子,从头到脚连头发丝儿都写着四个字:我会尽忠!心中欣慰,遂接过碗来饮了水,仍坐了回去,想了想笑说:“我如今、我的身份也不过是个家生奴婢。”
却又听蒋矛道:“小的自当以姑娘为尊,还望姑娘不要见弃。”
盈持不由得眉眼弯弯,促狭地打趣道:“那我来问你,我这人脾气硬,倘若有一日我做了什么忤逆或者违背主子的事,你会如何看我?”
“可姑娘仍是姑娘。”蒋矛理所当然地道。
盈持又笑了,看了眼地下躺着的小女孩,问:“她是谁?”
“是太原府台龙家的千金。”
“因何事抄没?”盈持尚记得那身契上的名字写着龙秋宴。
“前年隆冬,西北焉契大举犯边,榆林军情吃紧,朝廷下拨军饷,下令从太原宁夏两翼征调粮草精兵紧急支援,两府总兵各点一万兵马先行救援,不想北边的疏惕竟趁机突袭大同,大同总兵弃城逃跑,让疏惕骑兵长驱直入,将城中物资一扫而空。太原告急,守军与疏惕激战五日,终因兵力不逮粮草匮乏而失守。
“后面朝廷问责下来,太原知府龙大人被抄家问斩,女眷没入官中为奴。小的父亲原是太原守备,留守太原城战死,也因战败获罪抄家。”
听蒋矛这么沉重地闷声一说,盈持便想起来了。
位于玄秦北方的疏惕国整日放牧加渔猎,原都是一个一个零散的小部落,却不想日渐强大起来,以至大有与焉契帝国分庭抗礼之势,对玄秦的北线边防同样造成了不小的威胁。
自从先帝裁撤去大同的前哨东胜卫之后,大同便成为北防前线的重镇要塞,可惜戍卫大同的总兵陈度却是个嘴上冲锋陷阵,其实贪生怕死之人。
那一役陈度见疏惕骑兵声势如雷突袭而至,当下不战而屈,毫不招架,大同门户洞开,任凭疏惕骑兵沿途一直抢到了太原城。
太原守城将士经过激烈的抵抗,最后虽然城破,疏惕却也损兵折将,草草地抢了一把鸣金收兵,盆满钵满地回疏惕去了。
可情况的糟糕程度远不止如此,太原宁夏两地送往榆林的粮草出了问题,中途被来势汹汹志在必得的焉契劫去,致使榆林六万大军在河套地区冻馁交困,伤亡惨重最终溃不成军,后面若无固原总兵发兵救急,整个河套地区险些被焉契国占领。
而当时拱卫固原的,正是西北侯府的二老爷、长安的二叔严大光。
且从那之后,严大光接任榆林总兵,一直处在与焉契游击骑兵的拉锯争夺之中,至今已有一年多了。
话说回来,当时榆林一战耗时月余,打得异常凶险,损失惨烈,而大同太原之战又发生得太过突然,同样震惊了整个朝廷,被抄家问责的文武官员无数。
蒋矛的父亲是武状元出身,然虽战死报国,却因太原失守而被抄家,蒋矛时年未满十三岁,因而没入军籍,这才被送进宫做了侍卫。
盈持没有想到的是,原来他曾进过淮王府。
“那你们在淮王府又犯了何错因而受罚?”
“小的与宴儿也才前日到的王府,并不曾犯过什么错。”
盈持闻言不由得叹了声气,简直不要太明白,因又问:“她伤势如何?”
“那箭头扎得深,估摸着总要三五日才得醒,能活下来已是万幸——昨儿夜里林二爷给了金创药,老太太和谢嬷嬷帮姑娘和宴儿上过药,林二爷又给小的银子,小的今早赎了几副药来煎下,姑娘醒了,宴儿仍是这样。”
窗下的方桌上就摆着四五副药,盈持略想了想,指示蒋矛往柜子里取了一百两银票,教他拿着,道:“她这伤拖不得,眼下趁着太阳未落山,再去多赎几副来。再有,你瞧着天快黑了,趁店家未打烊之前,往街上置两身衣裳,帮这孩子也带身回来。
“另外,你自己再多添置两套夹袄,务必要齐全,且不能太寒酸简素,你先去采买回来,自有用处。只是一路上小心些,切莫招人怀疑才好。若有街上邻居看见相问,只说是乡下的亲戚来投奔,不必多言其他。”
蒋矛见那银票上的字不免大吃一惊,只他生来内秀,遂点了下头道:“姑娘说的,我都记下了。”
待蒋矛回来,盈持就着油灯,已在桌前用馆阁体写下一封极长的信,再细审之后叠卷了装入一个小封筒内,递与他,再轻声关照:“这个先收好,千万不可丢失或是落人的眼。”
蒋矛见她说得郑重,遂小心收在怀中。
“过两日我要你替我做件事,是极要紧的。”盈持直望着他秀气而专注的眼,颇有如虎添翼的感觉,“你去趟甘肃,将这信送到甘肃总兵、西北侯严大融手中,务必送到西北侯本人手上,任何旁人都不行的。”
这跋山涉水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两三个月。
“至于路引与代步的快马,过几日自会有的。这两日你先着手准备其他的,比如该备下的金创药什么的,银子不够了,柜子里有。”盈持又让他附耳过来,交代了他一些要紧的话。
方交代完,只见谢母端了药进来,后面李嬷嬷蹒跚地跟着,手中托着一小碟果脯。谢母骨架高大,步履轻捷,越发衬得李嬷嬷头发花白老迈瘦小。
盈持笑着接了:“有劳大娘。”
谢母口中客气,到底教盈持看出那极不甘心的一个转身。
盈持唇角淡笑,由她去了。
谢文绍一天找不到他兄弟谢华绍,就只能乖乖地帮她做事!
李嬷嬷将蜜饯搁在盈持面前:“孩子,快吃,药苦得很。”
盈持捻了颗塞进嘴里,见李嬷嬷浑浊而淡色的眸子温和地望着自己,微笑起来,牵动满脸皱褶,不由得心下感动,忙也捻了颗塞进李嬷嬷口中:“祖母您也吃啊。”
李嬷嬷早已瘪下去的脸颊一侧立刻鼓鼓地,她呵呵轻轻笑了两声,很满足很甜蜜的样子。
药碗中的药汁尚未见底,小素满头大汗地匆匆回来了。
“姐姐,姐姐,你不要紧吧!”
盈持见小素急急地进来,稚嫩的脸上有忧戚之色,忙笑道:“没什么,不过着了凉风寒而已。”
只小素进屋见地下躺了个大孩子,油灯昏暗还看不大清,猛然一惊往李嬷嬷身边挨去:“祖母,这是谁?”
李嬷嬷拍着小素,盈持忙解释道:“家里头来的亲戚,病了,还有个哥哥,一会儿你也认得下。”
小素这才凑上前细细瞧过那龙秋宴,回过来又见碗中剩的药汁底,举手朝盈持额头试了试,眨巴着大眼睛:“还很烫手,你是不是很难受?”
“不难受。怎的这时候回来了?”
只见小素不悦地道:“浅语姐姐说你家来了,那边书房无人侍候,说什么要水没水,要茶没茶,所以打发我叫你回去呢。可我出来的时候,又被水仙姐姐拉住,告诉我你病了,教我回来探视你,说不行还让你在家多歇两日,等好了再回去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