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回到座上,又要了一份生煎,叫大朋松开那孩子,慢慢问他:“你叫什么?几岁了?家在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
孩子答一个就给一个生煎。
“小狐狸、五岁、不记得了、婆婆没了……”
正问着,那边林憬还匆匆走了过来,见这状况错愕之下,忙上前向那老者行礼:“小僮失礼了,还请老人家勿怪。”
说着,就要拿钱给大朋。
大朋见林憬还小小年纪,身穿一袭米白色隐绣纱袍,头戴书生帽,端的俊雅秀气,遂将方才的事情说了,林憬还一面致歉一边尽数赔了钱,老者客气了两声,说不用了,林憬还执意给付,自己又要了二两生煎。
大朋满意他礼数周全,温雅谦和,手上被咬了一口的地方也似乎不疼了,只奇怪地看着小狐狸问:“方才怎的告诉这老爷说他家中没人了,还有他的头发怎的短得和刺猬似地?”
林憬还笑答:“不瞒小二哥,这小僮是我家小婢在街上遇见的,缺吃少穿,甚是可怜,瞧他似乎与父母家人离散许久,因而带回自己家中照看了一日,如今正带着他四处找寻家人,也不知寻得着寻不着——只因头上虱子太多,遂只得给他剪了头发。”
这么一讲,众人见这孩子又瘦又饥馋,吃东西拿手抓的,毫无规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然是无父无母的乞儿无疑了。
“找不着的!”旁边那胖子摇着扇子打横坐了过来,断然地摇摇头,“小公子还是不要费这个功夫了。”
那大个子也起身凑过来,细细掰扯:“说的是!我瞧小公子是个斯文人,只怕整日只晓得读书学文字,哪里知道这外头的事!这样的娃儿整个上京没个一千也有八百!不是家中无人抚养弃了的,便是外来的流民,家乡遭了灾或者逃亡出来的,居无定所无依无靠,哪里还会有人领回去?”
胖子收了扇子点了点小狐狸,又接过话来:“这么点大的孩子,说得不好听,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只一张嘴!这若是个女娃儿,想必早就被人伢子拉了去。我瞧小公子是个心地良善的人,家中也必定富余,若是手有余财带回去做个书僮小厮服侍小公子你,倒也勉强使得的!”
林憬还尚未说话,大朋也过来凑趣,叹道:“说来也不是咱们不乐意,倘若某一日给点吃的,也不是给不起,咱们从牙缝里省点出来,也算是行善积德了。只是今儿给了,明儿又来,后日、还来!再者今儿来一个,明儿就是十几、几十人了,把我们这小店赔尽了也不够他们吃的。”
胖子在旁边感慨,点头说是。
那大个子是个热心人,躬身对林憬还道:“小公子不若到衙门前去问问,听听衙门里的人怎么说。若真有走失人口,人家里头在衙门报了案的,自然能找着,若是对不上姓名年纪的,怕就是弃儿或是流民无疑了。”
林憬还这才有机会说上话:“这位兄台说的是,只是正因昨儿家中小婢去衙门问过,没有相合的,才又出来替他寻的。”
话音才落,胖子便摇头喟叹:“瞧,这就是我方才说的,断然是寻不着的。”
这边用完了,林憬还便起身与众人相辞,领着小狐狸离开了。
不想才往前行不过半里,后面就有人喊留步,林憬还转身,只见方才怀记里的灰袍老者就在后面,因而问道:“不知老人家有何指教?”
灰袍老者目光炯炯:“我与小公子和这娃儿倒也有缘,不如请前面茶楼上小坐片刻,不知小公子肯否拨冗?”
林憬还忙揖礼道:“老人家客气了,您先请。”
二人上了前面福白茶楼,因时辰还早,楼上只得他二人,林憬还要了一碟子点心,让小狐狸在旁边吃着。
灰袍老者笑问:“不知小公子如何称呼?”
“晚生姓林,名憬还。”
灰袍老者又若有所思地笑道:“我瞧林小公子谈吐不俗,想必是在国子监里头读书吧!”
林憬还面有讶色:“正是,老人家如何得知?”
灰袍老者嘴角含着一抹洞悉世事的得意,淡笑道:“林小公子指尖有常年握笔的薄茧,且瞧这通身的气派,而今日正值国子监休沐,因而老朽方有此猜测。”
见林憬还口中谦虚,灰袍老者又问:“不知令尊是朝中哪一位林大人?”
“家父名讳单个源字,表字同原,现在兵部任主事之职。”
灰袍老者低头寻思半晌之后,眸中的惊讶一闪而逝:“林小公子生的真是风仪出众。”
当下又自报山门:“老朽姓吴名彻,如今有幸御前侍奉,现在司礼监当职。”
林憬还忙起身深深行礼:“原来是吴大人,晚生方才有眼不识泰山。”
吴彻细观其言行,一时猜不透林憬还是否真的知道他这个人。
“不知小公子欲将如何安置这小娃儿?”
“晚生瞧他眉眼机灵,倒像是有福气的孩子。只是若真寻不到他家人,他又说不出原籍何处,实无法送返,便少不得要往官府签个红契。”
吴彻便知其意,又与林憬还叙了几句诗书经史,便说家中有事,互相作别而去。
回到自己的宅子里头,吴彻脸色晴朗,偏偏坐下才要端茶盏,不想徒弟顾中听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一边拿帕子抹额头上的汗,一边道:“师傅、师傅,了不得,皇上生了好大的气。”
吴彻侧头寻思了会儿,古怪地问:“皇上昨儿个不还好好地么?”
“是啊!”顾中听重重地应了声,见吴彻只管望着他,忙醒神“嗐”道:“皇上昨儿夜里做了个梦,今儿早起就没好气,偏方才贵妃娘娘还与皇上吵了一架,把皇上气得胡子都撅起来了,让咱们都滚粗去。”
顾中听竭力朝天呶着嘴,试图比出天隆帝怒发冲冠的样子,偏他又没胡子,学得惨不忍睹。
“你还真滚出宫来了?!”
“徒儿哄不了皇上,叫人在外头侍候着,偷偷寻了个借口出来找师傅救急。”顾中听小眼睛不敢看吴彻,游移开去目光闪闪烁烁地道。
吴彻呷了口碧螺春:“皇上做了什么梦?”
“皇上他说,梦见寝宫里头长了一株树,这么大这么高,笔直笔直,差点将宫殿的顶都捅破了。”顾中听立忙手脚比划着给吴彻知晓。
吴彻放下手中茶盏,蹙眉踱起官步来,只抬脚踱了一圈,便立住了,口中“嘶”地倒吸一口凉气:这岂非一个困字?!
当下也不管顾中听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兀自又踱了两圈,这才问:“皇上和贵妃娘娘吵什么呢?”
顾中听便捂了半个嘴,低幽幽地道:“皇上瞧着不开心,谁喊他都不答理人,一个人坐在龙床上生闷气,也不肯用早膳,贵妃娘娘赌气说皇上蝎蝎蜇蜇老婆汉像。这不,就吵起来了。”
吴彻闻言低头半晌,皇上多半又是在烦恼立储之事了:“换衣裳。”
小半个时辰之后,吴彻就出现在乾清宫的寝殿里头:“皇上。”
天隆帝一把花白的胡须耷拉在胸前的龙袍上,恰巧拂到那五爪金龙的龙头,随着他的呼吸与不满地撇着嘴并且左右转悠着脑袋,那胡须仿佛在给金龙摸头似地。
“咦,你怎的来了?”
语气之中带着些微的满意。
吴彻放心了,又上前一步奉上茶水:“奴婢心里头有件事,只想和皇上说说。”
天隆帝稀罕起来“哦?”,不由得坐了起来,接过茶水:“发生什么事了?”
吴彻便从怀记铺子隔壁那一家子吵架说起,一五一十全学给天隆帝听了,天隆帝喝着茶,听得津津有味:“这么多年一个都没生?”
“听说那家子三天两头,没少为此争吵。”
“别说,那小富之家若真的无后,家产就此充公,倒也是舍不得的。”
吴彻遂立忙上前一步,接过天隆帝递回来的茶盏:“皇上,奴婢侍候皇上三十来年,皇上打赏奴婢的赏赐,奴婢可都攒着,奴婢这一身一家都是皇上的。”
天隆帝不由得看了吴彻两眼,感慨地轻轻拍了拍吴彻的手臂:“小彻子,光阴似箭,你也老了!”
“皇上您别这么说,奴婢还想再侍候皇上几百年呐。”
天隆帝被逗乐了:“你方才提到的心事又是什么?”
吴彻忙道:“皇上有所不知,奴婢今儿遇到一小童,才六七岁的样子,长得与奴婢过了的小兄弟一模一样!奴婢就想起自家兄弟了。”
说着,眼眶便湿润了。
天隆帝错愕地问:“你兄弟都死了几十年了,他小时候的模样你竟还都记得?”
不想吴彻认真地点头:“奴婢父母早亡,只剩奴婢与小弟相依为命,他虽也早已不在,但是他那小身板、音容笑貌依旧历历在目。”
天隆帝见状,也颇唏嘘,忽道:“我也不是不奇怪,这么些年倒不见你收什么养子,也不见你认干儿子的!你怎的跟旁人不一样?待你老了爬都爬不动了,该有人替你终老才是。”
吴彻扶着天隆帝起身,轻声道:“皇上对奴婢多好,因而以往奴婢只一心一意侍奉皇上,也不想旁的事。只是今儿听那家子因为无后争吵,又撞见了那孩子,也不知怎的心中就猛然生出百般滋味来,方才回到家中,左右无人,孑然一身……”
说着,拿袖子拭了拭泪。
“哭什么?!那孩子谁家的?你收了做嗣子不就是了?”说完,觉得似乎不妥,又道,“虽不能横来,到底也可以商量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