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海面。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蒋矛站在“大宁”号的甲板上,他的面前,在千米远被晚霞映红的湛蓝海面,百八十艘大型敌船星罗棋布般,却都火光熊熊,黑烟冲天,在海天之间遮盖出一大片的暗影。
嘭~嘭~
偶尔还有爆炸的巨响此起彼伏~
咿呀——嘎吱——
是战船断裂的声音~
不断有敌船沉没,自海面消失。
“蒋兄弟,这一战咱们赢得解气,该返航回去让弟兄们休息休息了吧,他们已经小半个月没合眼了。”
福建水师的沈千户上前一步,望着眼前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眼中充满敬佩与好奇。
“大宁”号的周围,“全胜”号、“靖武”号、“日行”号、“长风”号……如同一座座静默而坚固的岛屿礁石,由百来艘战船组成的舰队,在胜利的狂欢过后,渐渐平息下来。
“是啊,好兄弟,大伙儿都该歇歇了,也该回去好好犒劳与打赏弟兄们,大家庆祝一下,毕竟这胜利来得是万分不易啊——全靠千户大人指挥有方,靠水师的弟兄们用命啊。”
穿着甲胄的谢文绍从舱里出来,竭力不使自己的腿再抖动,胜利了,他没有听错,他们大获全胜,真是佛主保佑啊!
沈千户脸上带着谦虚的笑容:“谢大爷过奖了,若没有蒋兄弟的奇谋妙计、临危不乱,这一仗怕还要拖几日。”
蒋矛回过脸来,秀气眉眼即使带着笑意,也仍似乎泛着淡淡的忧郁:“二位大哥,你们先带水师的弟兄们回去吧,给我留三十艘船,还有我们的人即可。”
“这怎么行?兄弟你还要做什么?这不已经把海盗与夷贼剿灭了吗?”
谢文绍甩了一下额前掉下来的一绺头发,惊疑不定地望着蒋矛,后面不会再来一场恶战吧!
他做了几年的大掌柜,赚了那么多银子不会最后没命花吧?
“谢大哥,你放心,我要去趟苏明岛,采买一些物资。”蒋矛微笑着。
“哦~好,那不如大伙儿一起去吧,”谢文绍登时明白了什么,含笑着向沈千户道,“沈大人,麻烦问一下弟兄们,是否愿意一道前往苏明岛,弟听说那边有很多好东西,宝石、玛瑙水晶、香料,到时我们弟兄俩打赏诸位军士每人二十两银子,大家可以随意采买,带点东西回家。”
沈千户原本不乐意再苏明岛的,这次与东南海面最强的海盗决一死战,惊心动魄是不用说了,他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如此黑暗、却又打得这样爽的胜仗,真的,足够他老了在后辈与小辈跟前吹牛逼到寿终正寝的了,但听到“二十两”时,沈千户仍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错了。
这百来艘战船是谢蒋二人带来的,配备了最大口径的火炮,都是五千料的霸王级巨舶,体型庞大坚固无比,每艘船上有福建与浙江两地的水师及役工计五百多号人,每个人打赏20两,至少要100万两银子。
一次劳军100万两,乖乖!
他做梦都要笑醒啊!
从苏明岛再弄货物回去卖,一转手每个人少说就有50、60两银子入袋了~
“好!既然谢大爷开了口,我做主了,就带着兄弟一起去苏明岛开开眼界,”沈千户豪气地扬了扬双臂,“来呀,去问下全胜、靖远他们的老大,要不要一起去!”
沈千户身后的小旗官领命下去。
蒋矛回过脸去,面朝波澜壮阔的湛蓝海面,看着辉煌的战果,一艘艘敌船不甘地沉入海底,他脸上的笑意倦怠地消失了。
心头像有什么东西被撕裂拿走了,疼痛酸楚,却空落落地。
紧紧攥着手心里,是一份半个月前送到的喜报。
蒋矛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思是不应该起的,他只是个卑微的下人,唯一能做的只有将这份心思压在心底,藏在看不见的角落。
苏明岛有很多好东西,是玄秦买不到,除了宝石与香料,还有一种极其稀有的珍珠,金色的珍珠。
……
江南道,苏州府。
吴县的一座织造坊中,春日的阳光洒在一座独立的院落里,蜗牛在院子的花坛上慢慢独行。
“池老大,这妆花纱到底好了没有?”
一声中气响亮的问话划空传来,打破了寂静而有节奏的机杼声。
池师与正守在忙碌的织机跟前,闻声朝外望去,只见有人正大步流星的过来,却因身形太快看不清楚是谁,但那条风骚的橙红腰带实在显眼,遂连忙从敞开的门中迎了出来。
一面不无抱怨地笑道:“好了,马上就好,哎哟我的三爷,我说你、你又来催我!这是细活,这是暗花妆花纱,一些些急不得,您老啊稍安勿躁。”
室内小楼般的机杼上,一匹四合如意暗花地过肩鸳鸯双雁大红妆花纱正渐渐织成,但是晏贞心下有数,就是这最后的一两寸都需耗时两天两夜。
在织机旁瞅了半晌,晏贞有心无力地往额头抹了下汗,皱着老眉头返身恫吓池师与:“不是我催您老,方才我家二爷教人捎信来,这成品时间得再抓紧提前半个月,完了还得专人快马往上京送,一时一刻都不能耽搁。”
说着,便双手叉腰仰头不语。
“您又不是不知道,这已经是昼夜不休不眠地赶了,这几位可是这个,”池师与只得将晏贞拉到一边,亮出白生生的大拇指来,“我瞧了这些日子,比他们几位再工巧再熟练的织匠师傅,我敢说这世上没几个的。”
说完又与晏贞咬耳朵,声音虽轻意思却重:“怕是织龙袍凤袍的大匠也当得!”
晏贞深不可测地咧了咧嘴,随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有些话不可多说。
都被池师与料中了,这几个人确实是通过巡抚李河,从应天府内织染局请来的大师傅。
“妆花缎呢?好了没有?”
“自然,妆花缎昨儿个就已经好了,正等您来过目呢。”池师与将晏贞引至隔壁,一座织机前的桌上,放着长长的匣子,打开盖子,里头正是一匹四合如意暗花地鸳鸯双雁大红妆缎,“如何?”
晏贞含着泪笑了。
匣子里细洁如玉,光彩灿若云霞的料子。
他家二爷思虑周全,唯恐成亲时天气变化,春夏之交忽冷忽热,于是勒令霞帔的料子需备两样,一样妆花纱,一样妆花缎,说的轻松!
这可是七枚暗花妆缎,苏州府根本没有,全天下只应天府的内织染局有。
人家一张织机一年才能织成一匹的妆花缎,命令他们五个月里织出来。
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他真的太难了!
……
上京以南,离青梅苑一里之遥的西南角大院子。
“老七,总算完成了?”
孙玉匠手中正打磨着一件凤凰于飞的羊脂玉佩,只觉得门前光影一暗,抬头看见金银匠沐七郎正疲惫地倚在门框上。
人软塌塌地,但是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引以为豪的微笑,一双深深凹陷的眼中隐隐迸出精彩的光芒。
“走,我瞧瞧你的杰作去。”
沐七郎笑道:“好嘞。”
来到金银坊的院子里,沐七郎走到一间屋子跟前,仔细开了锁,进去不用多瞧,那桌上放着深色的紫檀木匣子,匣子上有顶凤冠,散发着温润神奇的光芒。
由金累丝的九凤花树组成,华光璀璨,用发丝般细的金丝编织成一只只飞舞的凤凰,并九枝窈窕的花树,凤凰口中衔珠,花树上亦是垂着珍珠。
那白色的是东珠,大的有桂圆大小,小的也有莲子大,熠熠流光,金色的是南珠,大小也都相差无几,雍容迷人。
整个凤冠镶嵌有大小东珠与南珠计二百多颗。
孙玉匠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这顶凤冠,胸口有股说不出的震撼与膜拜的冲动,几乎不敢吭大气:“老七,我、我真想拍桌子赞一声啊!造化天工,不可再得,人间至富极贵,也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