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打着深山,玻璃灯照见脚下一小方乱石泥泞的山路。
盈持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不顾路面积水打湿了鞋袜。
推开分野坳前朝旧牢的老门,吱嘎一声,声音在寂静的空谷中显得苍凉而湿冷。
“你们是什么人?”
牢屋角落里传来虚弱的声音,随之响起一下铁链滑动的声响。
当漆黑的屋子被一星油灯点亮,暗淡的光线照出靠墙的木床,有个年轻的后生正蜷缩在那上面,惊恐不能名状地望过来。
“吕璠,我是来送你上路的。”盈持除下蓑衣雨笠,打量着对面那张隐隐发黑的脸,泛青的皮肤模糊了吕璠的五官,他看起来面目丑陋,形容委琐。
目光冷漠地下移,又看到吕璠穿着靴子的脚被长长的锁链扣在床脚上,全无权贵公子的体面。
盈持不禁唇角微微勾起,齿间发出冷笑,“你觉得这里环境如何?是不是很适合做你的归宿?”
吕璠虽然已经被毒药折磨到浑身痛苦无力,但当他眯着眼认出进来的是哪个的时候,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不正是在深闺绣坊遇到的丫头吗?
她都知道了?吕家对深闺绣坊的所作所为,皆是他在背后怂恿?
“你要我死?”吕璠弓着身子,下抠的眼底倏然迸出银针般暗芒,想即刻将眼前之人扒皮抽筋,再大卸八块丢去喂狗,“原来我所中之毒是你做下的?可为什么非要折腾、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
“这就要问你的母亲了,你到黄泉路上问梁氏吧。我其实也不清楚。”
盈持放眼望着眼前的一切,这里很快就要成为吕璠的葬身之地了。
天道好轮回。
潮湿的寒气从门窗的缝隙间扑进来,张口结舌眼珠子拼命外突的吕璠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缩了下脚,不料牵动沉重的铁链发出声响。
垂眼望着蛮牛都挣不脱的粗重铁链,吕璠心底隐隐有种直觉,事情远不是他想的那样简单。
眼前这个丫头说话毫无忌讳,行事诡秘幽毒,年纪虽小,可身上有种不死不休的气势,令人不寒而栗。
“我有消息,是你一定不知道的。”
“是什么?”盈持皮笑肉不笑地看了过去,看吕璠面临绝境,还能耍什么花样。
“我不想死。”吕璠抬起发抖的手指向屋中的另一个人——夏卯,刚才进来的时候,夏卯把一个瓷瓶放在了桌上,眼下正百无聊赖地转着纤细的瓶颈。
那种拿毒药当凉水,拿人命当蝼蚁的随意扑面而来,风格很是熟悉,深深地吓到了吕璠。
吕璠也与纨绔子弟来往过,他很清楚年轻人好勇逞强,一旦气性上来就会玩过头,最后戕害人命的事情并不鲜见。
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那个被玩死的倒霉蛋会是他自己。
“说。”
盈持站在门口,步子不曾挪动过半步,过了很久才吐出一个字来,脸上仍是那种化不开的冷漠与阴翳,桌上油灯淡黄的光晕照在她的深色斗篷上,可她整个人瞧着仍然没有丝毫动摇的痕迹。
吕璠见状心下没有底,盯着盈持一刻不敢掉以轻心:“你是林憬还的丫头,想来应该知道安息伯府。”
“怎样呢?”
半晌,盈持才又淡漠地道,似是毫不关心。
“安息伯府败落至此,皆是因为遭人打压,那些人家有热昏伯府,还有林家,”见盈持不为所动,吕璠那张发青的脸突然诡异地一笑,“他们都是受人指使。”
那一瞬间,盈持的眼睛里有了东西。
山中的夜雨不轻不重,不急不缓,打湿了广袤深茂的群山,来的路上,除了脚下的玻璃灯笼,放眼哪个方向都是没有光的死寂。
深宅大院的梁氏,和深山老林之中被废弃的前朝监狱,是如何联系到一起的?
“受何人指使?”盈持镇静地问。
“我被九公主退亲之后,伯爷曾来瞧过我,那日他情绪激动,说眼看安息伯府气数将尽,皇上就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将来吕家的后人就要落得和林家一样了,只能走科举了。”
盈持秀眉轻蹙,背后怎会是她父皇?
“你若饶我不死,我可以帮你把实情问出来,不会打草惊蛇。”
话音才落,吕璠就看见盈持远远地投向自己一个死亡凝视,森冷不语威势沉沉。
“求求你。”
吕璠瑟瑟发抖起来,他感觉内心像破叶一样乱得打颤,却无法遏止,他也没时间遏止,挪动痛到无力的腿脚,吕璠拼了老命爬下牢床,卑微地在盈持脚下跪了下来。
“求求你,姑娘菩萨心肠,请饶在下一命。”
他双手合十,绝望地哀哀地哭起来。
盈持俯瞰着吕璠,有些不敢置信这个匍匐在自己脚下痛哭流涕的人,竟然会是前世风度翩翩,目空一切的随国公府八爷!
那些记忆里言辞凿凿的指责,那些不屑一顾,瞬间如洪流般从遥远的角落翻卷而来,
“女子要的是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可你呢?”那是吕璠。
“公主有什么用?还不是连个蛋都不会下?”那是吕二奶奶。
“亲家,你哪里知道我如今的悔,我们璠儿真是造了什么孽,娶了那样不懂事理的人。”那是梁氏。
“像你这样不孝自私的女人,怎么有脸参加祭祀,你该自己挖个坑活埋了去,省得弄脏了宗祠的地儿。”装束娇俏的吕六姑娘得意地笑着,那张脸刷得很白,好像有粉在往下掉。
除夕祭祀,整个随国公府上下齐聚,有谁替她这个十公主说过一句半句?
没有。
松柏香缭绕的中庭里,千余人穆立其中一言不发,祠堂大院静得如同空无一人的坟场,所有人都冷眼旁观。
“放肆!”只有她的怒喝。
可回答她的是几声破风轻蔑的嗤笑,虽然很轻,却就是让她听见了。
“你蠢得不自知。”吕六姑娘那故作高贵矜持的声音,听在盈持耳朵里,却比伸着脑袋刮刮乱叫的乌鸦还要聒噪。
……
盈持抬起眼来,唇角牵起一丝回味的笑意。
第一世她被喂下毒药,当时快不行了,也曾竭力地哀求过梁氏,可梁氏呢,根本不为所动。
自己死得有多痛苦迷茫,只有自己知道。
“没用的懦夫!”
夏卯突然挡在盈持身前,发声怒斥,抬脚将吕璠踹倒在地。
一股异味飘出来,地下蜿蜒流淌出一道奇怪的液体。
盈持转身向门外走去:“留下他性命,最多十日,若无消息,让他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极力掩下噬血的仇忿,盈持袖下攥紧的骨节与指尖发白,她冰冷地吩咐着,目光阴冷再不曾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