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十日,吉日。
淡蓝的天空上,飘着丝丝丝缕的云彩。
怀因县素宅后院正房内,喜娘手中绷着两股五色棉纱线,正替盈持开面,两股棉线在盈持莹白的脸上轻灵地跳跃着。
长安把脸凑到盈持跟前,一双秀眼瞪得大大地,左看右看。
“你在找什么?”盈持忍不住问。
长安不答,反好奇地抬手摸了摸盈持的脸,口中啧了两声,抬眼问喜娘:“大娘,您这是在做什么呀?这是施法术,保佑她嫁过去日子好得飞起来么?”
喜娘笑了。
从口中取下牵着的一角线头,爽朗笑说:“要说比施大法却不差多少,俗话讲女大十八变,临上花轿变三变。这绞面、上妆、再将红艳艳的凤冠霞帔穿在身上,新娘子美得不就跟小天仙似地?新倌人见了心头喜爱,往后这日子自然越过越甜蜜了。”
盈持侧过脸来瞥了一下,无声发笑。
长安不理会她,仍左右看个不停,忽然就抬手掐了一把盈持的脸:“大娘这么一整,你比那雪地里的鸽子还要白,看把你美的。”
喜娘便端了端盈持的脸:“我方才就琢磨着,大姑娘皮肤底子原是极好,再涂脂抹粉反倒不如自己的美了,只眉毛有些淡,依我看只消略施粉黛即可。”
而小素挨着盈持,细细抚摸着梳妆台上的脂粉盒与香露瓶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目不转睛。
那些琉璃、青白瓷、成窑粉彩、羊脂白玉,蓝绿玻璃的瓶子粉盒,还有妆奁匣子,堆满在盈持面前。
盈持抿嘴笑了起来。
十岁的小素也爱打扮了。
一个半时辰也不过得无聊寂寞,待盈持一应梳妆妥帖,穿戴齐整,只见软帘一动,小蜂儿与杏容扶着李嬷嬷进来了。
李嬷嬷颤颤地跨进门槛来,盈持忙起身相迎。
“大素,”李嬷嬷来到跟前,浑浊的老眼看向盈持,满是褶皱的眼眶被泪水打湿,“今日之后你就是大人了,要照顾好自己。过去了要和林二爷好好过日子。”
哽咽了两下,忙又凑近了低声叮嘱道:“孝顺公婆,善待小姑,你看着办。”
这是盈持再想不到的,一股暖意骤然湿润了眼底。
盈持拉起李嬷嬷满是皱纹与茧子的手,含笑道:“祖母,我知道的,你只管安心。”
李嬷嬷抬手抹了下老泪:“也别忘了这边家中还有祖母、有小素。”
“姐姐,还有小素,你千万千万别忘记小素呀~姐姐。”小素也挤过来,紧紧拉着盈持的手臂,仰着脸儿央告。
盈持望着眼前一老一小期盼不舍的目光,眼眶酸酸地:“祖母、小素,你们只管放心,上京的宅子我已遣人拾掇起来了,用不了多久就接你们往京里住去。”
前些日子远在东南的蒋矛请托晏利捎来捷报,又与谢文绍置办了厚礼一并托晏利送来。
贺仪之中,除了两匣子二、三百颗金色的南珠,与两株四、五尺高的红珊瑚之外,还有打造家具的木料。
其中有苏明岛产的紫檀六十根、沉香六十根,可他们唯恐不够,还吩咐在南边采买了花梨六十根,楠木二十根。
盈持反复推敲思虑,最后让林憬还寻人去打家具,添置东西,又吩咐秋宴先往上京,着手布置上京的持园,一并劳驾了小素的教引姑姑夏若苎过去帮忙,采买训练下人。
如此一来,让李嬷嬷与小素搬进持园,少说也得再等三五个月的时间。
这些原是与这一老一小商量过的,想是怕她今日嫁去林家之后,一转身忘记了,盈持少不得再拿柔言安抚:“那边是自家的园子,很是敞亮,改日我教夏姑姑带小素去打打眼儿。”
这边祖孙之间正说着体己话,却不想一阵爆竹鞭炮过后,忽听得前头院子里有人高声吵闹起来。
盈持心下纳罕,正待唤连娟去瞧,却见秦嫂子急急地进来,脸上多少有点不悦的样儿。
“林二爷接大姑娘来了。几个咱们邻居家的孩子,拦着大门讨红封,林二爷倒是二话不说要多少给多少。只是林二爷才进了大门,又有孩子拦在堂屋讨好酒喝,还指着名儿非要两坛梨花白。林家那边有亲戚急了,在那儿不满地发脾气呢,说咱们家没规矩,眼睛小,人还没过门呢就要东要西。”
小素闻言有些惴惴不安起来,脸色发白地道:“这是什么发昏的话?我们可没有指使人要这要那。”
“二姑娘有所不知,咱们这边的孩子吵着要东西,人家就误以为是咱们东家要呢,”秦嫂子遂道,“那梨花白的酒也不便宜,一坛子酒五两银子,两坛酒总共要一十两呢,那人只怕是肉疼得紧了。”
屋子里的人脸色也都不大好,盈持问:“眼下怎样了?”
“听说那人是林太太的兄弟,林二爷也不好十分说他,倒是钱耀祖机灵,已经打马往县里买酒去了。”秦嫂子回道。
盈持点点头,笑着安抚李嬷嬷与小素:“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们不跟那样的一般见识。”
午后未时正,盈持披上大红盖头,被送入花轿。
迎亲的队伍回到林宅时,已是黄昏时分,夜幕方降,星子淡淡。
林家宾客盈门,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待新娘的轿子到了之后,门前爆竹鞭炮过后,奏乐声起,一时欢声笑语,倒也热闹喜庆。
“呵~总算等来了。”
与外面的人声鼎沸不同,堂屋内林同原夫妇俩皆黄着脸儿,勉强打起精神,闷闷不乐地等待着。
只因今日伴着林憬还去迎亲的队伍里,有西北侯府的二爷严长定与四哥儿,赴宴的客人里,还有护国公府二爷司徒兰夜,这二人心下再不情愿,面上总要过得去才行。
方氏正与她弟媳妇马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想见她小兄弟方大弟一头撞了进来。
一进屋先拿水漱口,紧跟着就是拍凳子拍大腿,将素家邻居小孩讨了多少红封与两坛梨花白的事儿,当着众人宣扬了一遍。
方氏闻言,当下不悦地黑了脸,那马氏却是个泼辣的,立起嗓门就嚷了两句。
这下好了,一传十、十传百,瞬间就在林宅内传得无人不晓,议论纷纷了。
外面的盈持尚毫不知情,身侧连娟与小茶相扶,前头由牵红引着,缓步前行。
估摸着就快到堂屋时,忽听一道粗嗓门高声道:“来得这样晚,拿腔作势,又不是什么金子打的娘们!”
什么意思?不欢迎?声音中气十足,语带讥讽。
盈持感觉气氛似乎不对,登时驻足不往前走了。
执着牵红走在前头的林憬还听得清晰,当下准确地一个冷眼瞥过去,将出言挑衅的胖子瞧得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却也不敢再吭声。
然而事情还没完,堂屋门前拦着一排人,皆是横眉怒目,蠕动之中又蹦跳出个人来,矮胖浑圆,却是方大弟的老婆马氏。
那马氏喊话般大声问过来:“你们这些送亲的人里头,哪个会做诗?要想进门,先得守咱们家的规矩,这里不是随随便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做不来还硬要进门的话,就磕一百个响头,爬着进去!”
引得周围一圈人发笑。
这话更难听了。
只因马氏是有底气的。
按礼,女家送亲要由四位平辈的兄弟压花轿,以示新娘娘家的依仗。
但昨儿个看嫁妆的时候,马氏已知新妇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可以依恃。
住在穷乡僻壤,皆系依赖林憬还养活。
马氏便以为盈持贫弱可欺。
才刚听了方大弟数落那边敲竹杠,跟去迎亲的钟保等人也是满脸鄙薄,一腔不忿。
林家这边似占尽了理,马氏又仗着舅母的身份,天时地利人和,将新娘子踩得低下头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我来吧!”
夜风如熏,只见后面一个年青人拨开人群走上前。
“你是哪个?”见此人生得斯文,气度非比寻常,马氏有些意外。
“在下就是送亲之一。”
“咦?这不是怀因县的崔秀才吗?”
崔不让抬眼看去,只见方才那个油脸胖子忽又越众而出,这一回竟踩着堂屋的石阶拾级而下,来到对面,满脸的皮笑肉不笑。
“正是在下。”崔不让淡淡地道。
“崔秀才,你怎么会在这儿呀?这些年你往哪里去了?你那妹子死了几年了吧,花家也不管你了,你到哪里讨生活去了?”胖子借着院子里的高照,上下打量着崔不让,语气十分嫌弃,“可怜花家摊上你们俩兄妹,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崔不让定睛打量回去,认出是他妹子生前的婆家、花家的亲戚,姓方,不想竟与林家有亲。
正要回答,那方胖子拿下白眼瞥了他一眼:“我说崔秀才,就你那点破水准,也别在这儿班门弄斧、侮辱斯文了,我姑父可是进士出身。”
“你跟她什么关系?”方胖子意见和问题都不少,才说完一句,又拿手指了指披着红盖头的盈持。
“他是我兄长。”清灵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
“你妹子不是已经死了吗?”方胖子讶然,古怪地望着崔不让。
“这是我义兄,且想来很多事情你并不知道,我义兄如今已是两榜进士了。”
大红盖头随风轻曳,冷冽的气息却随之氤氲开来。
方胖子惊得瞳孔一缩,阶上马氏骄矜的神色也骤然僵在脸上,似信非信地看过来,满院子皆为之一静。
而那些蠢物的怂样并未使崔不让感觉好过多少。
多年前的悲痛困苦,化成愤怒像滚烫的岩浆冲上崔不让的头顶,好在暮色混沌,灯火到底柔化了锋锐的眼神。
忍下被深深戳痛的怒火,崔不让定了定神之后,缓缓上前一步,调息朗声道:“在下献拙诗一首,贺同年林二爷与义妹新婚之喜。”
稍作思忖之下,娓娓吟道:“今夜好微风,彩云送月来。香融喜筵开,花照高烛绯。洛阳正年少,轻嗅小青梅。从此朝画眉,鹣鲽共相随。”
当吟至“洛阳正年少,轻嗅小青梅”时,旁边严长定几个登时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
“我与持儿多谢大舅哥,”林憬还唇角含笑,真诚地朝崔不让躬身行礼,“赠得好诗。”
两下里正客气,却未曾见前方立着一道修长清丽的倩影,躲在层层看热闹的人群后面,只露出一双赤红的秀目,饱含不甘、嫉妒与怨毒的目光。
而不远处灯火照不见的暗影下,有个侍立的青衣丫鬟与那双秀目对接了一下,转身朝后院走去,离开的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