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红毡,林憬还引着牵红,缓步将盈持牵入堂屋。
屋中林同原与方氏见马氏败下阵来,没奈何只得作罢,纷纷一屁股坐到座位上,任由司仪主持拜堂。
“一拜天地——”三个头磕得太太平平。
“二拜父母……”
又恭谨地磕下三个头,盈持已经有点犯晕了,正等着唤起,不想头顶上方就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如同冰水一样浇泼过来,能教人浑身凉个半截。
“还是起来吧,我们可受不起。”
感觉周围空气突然一静,盈持不禁冷笑。
磕完才说受不起?
紧接着身旁就有清凉的声音响起:“我与持儿明日还要去宗祠庙见,按理今日原不必向母亲磕头的。只父亲与母亲同心同德,方才磕头也是为了让父亲高兴罢了。”
是林憬还。
方氏并非林同原的发妻,而是由通房提拔的填房继室,按理今日完全没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
“新人请起~夫妻对拜——”一旁司仪见方氏姣好的秀脸青红交替,连忙化解尴尬。
闻唱,林憬还咧嘴一笑,转身朝牵红的那一头望去,对面之人嫁衣如火,大红盖头上绣着一对对大雁,追逐缱绻,召唤呼应。
当下心中春风得意,眼风不着痕迹地朝崔不让的方向瞄过一眼,瞬间唇边笑意加深,凝睇相拜。
“引入洞房——”
周围的人群之中登时爆发出肆意的朗笑来,那几个鹤立鸡群,林憬还都不用猜,便知是严长定几个无疑了。
当下被簇拥着出了堂屋,一路明灯高照打趣吆喝,往后院去了。
待来到后院新房,林憬还挑了盈持的盖头,瞅着严长定几个刚起头嬉闹,就起身将他们推出门外。
“哎,林二,多看两眼都不行啊?你这就小气了不是?哥儿几个是替你高兴,你怎么能这样待客呢?”
林憬还双手掩着门笑骂:“你们是客人吗?自家兄弟,如何说外人话。”
“林二哥,我还小,我能不能进去啊?”四哥儿急了,挤到门缝边上央告,觉得被严长定几个连累了。
话音刚落,只觉脚下一个腾空,被林憬还一把拽进屋去。
林憬还出手如电将门上了拴,再不理外头敲门喧嚷的声音,大步回到床前,挨着盈持坐了,拉过她的小手,当着人不能说什么,但眼中的笑意能滴出来。
“林二哥,你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却是四哥儿坏坏地一笑。
这屋里头除了喜娘与丫鬟,便只剩下女眷与林家隔房的几个孩子了。
当下几个孩子满屋子乱找:“狐狸呢?狐狸呢?”
原本落在盈持身上目光多是不屑的,于是又骤然添了几分酸意。
喜娘捧过一个大盒子来,因林大奶奶未曾生育,遂递于林家一位堂亲二婶娘,一把把往林憬还与盈持身后的大床上撒干果子,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簌簌落下,喜娘在旁高声唱吉利话。
“二位新人喜结连理,早生贵子福贵吉祥。这三岁入学堂,五岁能成章,能文又能武,入阁当首辅!”
盈持:……
林憬还含笑示意,连娟从身后一个面生的丫鬟手中接过两个荷包,分别打赏喜娘与那二婶娘。
二人一捻一掂,至少有二两沉,当下欢喜不禁。
喜娘从林家的丫鬟手中接过龙酒与凤酒,分别斟满两个拴着红线的玉杯,放在漆盘之中由那丫鬟端上前去。
“诸位让一让,吉时已到,合卺酒来了。凤凰一点头,二位新人各饮一口,到老不吵嘴,携手共白头……”此时,喜娘的祝福听起来真诚多了。
有红线牵着,盈持捻着玉杯饮酒时,不得不专心一意与林憬还共进退。
“凤凰二点头,请二位新人互相匀酒……”
“凤凰三点头,二位新人饮交杯,只羡鸳鸯不羡仙。”
合卺礼成,喜娘又得了一个荷包,笑得眼都花了。
瞅着喜娘从林憬还与自己的鬓边各剪下一缕头发,将两缕头发合在一处,一样的乌黑柔软,再用一根红绳系住,便分不清你我。
盈持不禁拿眼角睨了下林憬还,心下有说不出的震撼。
不知前生哪一世与他相欠,这一世才得以结缘?
待这束结发被放进绣着鸳鸯的香囊里,塞入喜枕下,林憬还这才起身,带着四哥儿往前院宴宾去了。
屋里便愈发地冷清了。
方才行礼时那些女眷们只淡淡地看着,并不发声,林憬还一走,她们安静了一会儿,就有人窃窃私语,纷纷拿挑剔的目光,对盈持品头论足起来。
“呀,好美的花冠,你们说是不是啊?”是挑事的声音。
“那么大颗……”似笑非笑,意有所指。
“嘁~,是赝品吧!”
接下来就有酸溜溜的说教:“你何曾见过这么大的珠子?我娘头上那颗珠子瞧见没有?这么一颗黄豆大,配的细簪子,花了足足五十两银子买下的。她这满头的金子和珠子,林家转手把她人卖了也值不了这么多。”
便有人嫌弃道:“瞧瞧,小雀儿似地。”
“不能这么说,我家二哥哥喜欢~”
“噗嗤~”
观礼之中有林憬还的姑妈冷四太太,与妇人们坐在椅子里,起初是看也不要看盈持的。
只是偶然回头,见女儿冷蒙秀沉默地立在人后,知她今日必不自在,然那眼神带着复杂的憎恶,直勾勾地望着饮下最后一滴酒浆的新娘子。
冷四太太的目光便被带了过去,而这细细地一瞧,眼神便勾住了。
心中纳罕陡增。
不比在场的几房女眷,冷四太太是认得那凤冠上的珠子的。
冷四老爷升任大都督这些年,给冷四太太请封了二品诰命,顶着这份难得的荣耀,她多少进过几次宫,且来往走动的也渐渐都是上流社会的贵眷了。
这世面不是白见的。
盈持凤冠上的珍珠,那些金色的先不提,冷四太太确乎不曾见过,但另一些泛着淡青色的流光,颗颗圆润莹洁,大的如桂圆,小的如莲子。
名头却是极响的,因为那是东珠。
传说出自北地极寒冷的江河之中,偏它每年十月成熟,而彼时水面已结冰数尺,以人力无法采蚌取珠。
当地有种天鹅,可以凿破冰面,吃到包裹珍珠的蚌肉。
只是天鹅生性凶猛并团结,采珠人为取东珠,只能驯化万鹰之神的海东青,以猎取脾气暴躁的大天鹅。
可惜海东青的脾气也不大好,经常在捕杀天鹅之后弃主高飞~
东珠这样难得,据传一年所获统共不过几百颗,还要看品相与大小,为此极受上流追捧。
冷四太太在宫里也只见皇后与宠妃戴过,地位稍微低些的嫔妃根本就轮不到。
在宫外,即使是那些权臣贵胄家中的女眷,素来高高在上,得了几颗东珠也无不稀罕,到处显摆。
而眼下盈持凤冠上竟坠了百来颗大东珠,那惯了的样子——实在有些刺眼~
冷四太太怎能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
只假如这不是真的,又从何处仿出来的那么像呢?
冷四太太正自琢磨不出,耳边叽叽咕咕又起,却是女眷们又在议论盈持的衣裳。
“那是什么纱,颜色挺正的,倒不丑。”
“难得成一次亲,想来多花几两银子也使得,林二爷还真肯破费呢。”
“正是,难道她还要成几次亲么?”
有人掩嘴笑了起来,虽似不欲人听见,满屋子的人却听了个一字不差。
冷四太太听见,目光不觉又移到盈持身上,却见盈持垂着脸,葱白的手指玩着红盖头的一角。
也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多心,冷四太太瞧那微微翘起的兰花指,好似比划着“三”字似地。
“样式倒不俗气。”又一个声音。
“哧~你真是焉儿坏。”
冷四太太的目光便落到那件霞帔纱衣上,裁剪合度,不见针角,从手艺到款式无可挑剔。
料子像是细洁的上等纱,大约十两银子一匹。
几个女孩儿看来是无处着手,只能笑话新娘子的出身了。
在座的妇人们并不加以约束呵斥,只装听不懂,脸上都淡淡地。
冷四太太也只匆匆扫了眼,恰巧喜娘捧了糕点过去,随着盈持轻抬素手,冷四太太眼角余光倏然觑见了不一般。
灯火下,那衣裳竟然隐隐泛出金色的光芒,是四合如意的花纹,随着盈持动作加大,又一一浮现出过肩的凤凰与大雁来,那些金翅闪了闪,栩栩如生。
冷四太太心下陡然一惊。
暗花衣料自然费织工,织金暗花更不多见。
像这身霞帔质地的,冷四太太也只在宫中见帝后与贵妃用过,这种云锦名叫暗花妆花纱,出自江南道应天府的内织染局,只供上用。
两位熟练的匠人耗时一年,也最多织成一匹。
像这样的衣料,即使一匹百金也是觅不着的。
只听过皇帝高兴了偶尔会用来打赏功臣。
如此一而再地,从盈持的行头上发现了不凡之处,冷四太太几乎快坐不住了,眼神飘忽不定,眸光乱闪。
“站住,这花不许进新房,搬别处去。”
一个严厉的声音打断了冷四太太无处安放的猜想,跟随众人的视线循声望去,却见一道粉紫色的身影正拦在门口,是方才新娘子身边一个圆脸的丫鬟。
而烛火照映下的门外,有林家的小丫头抱着一瓶鲜花,想要进屋。
“太太好心好意叫给新二奶奶送来的。”那小丫头争辩道。
“二奶奶就是二奶奶,什么新不新的?以后说话注意着些。”连娟动也不动,公事公办地道,“再有,这新房内不许放百合花,这是规矩,你竟不懂么?”
“哪家的规矩呀?”那小丫鬟不服气地反诘道,撅嘴指着屋中众人,“你不如好好问问这里的太太们,这百合花意味着百年好合,为了讨个吉利,太太才叫送来的。”
连娟冷笑:“哼~不知道是哪家的规矩?你就弄清楚了再来,快走别挡着门!”
“好笑,我从来不曾听说过……”
“你不曾听说过,不见得我没有听说过!好歹我也曾在朝廷的一品大员家中服侍过,难不成见识还不如你了?”
连娟一顿抢白发作,说完呀地一声随手将门合上,板着脸儿转身回到大床跟前,仍站在盈持身边侍候。
盈持勾起唇角笑了笑。
满屋子女眷被镇得一些儿不敢多言,怕露了怯。
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朝冷四太太望过去。
冷四太太嘴角抽了抽,起身道:“都饿了吧,咱们去前头席上坐坐,垫一些再过来吧。”
转眼之间,屋里的客人竟走得一个不剩。
走在人群最后,从灯下转身的冷蒙秀神色大变,无人看见那种邪气,似从刹那的虚弱里,骤然开出一朵怨毒的黑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