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宝庭湖，月光洒满湖面，粼粼的波光倒映着湖心的几座画舫，灯火辉煌，恍若仙台楼阁。

一叶小舟正摇楫向黄金园的画舫驶去。

“听说今儿出席的妙人之中，有一位是上京七艳之一的含笑姑娘。就是那位整个上京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暗中希望她快点老去的，啧，可以想见人有多美……呃~”

严长定站在船头，身形临风微摇，打了个酒嗝。

从恩荣宴出来，这人已经有点喝高了，未免十分地饶舌：“一向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儿总算能一睹佳人芳容了。哈哈~”

说罢，双臂舒展，笑得像个漂亮的疯子。

“我理解你。”

“你又哄我不是？”严长定看向左侧，司徒兰夜的附和听起来随意而敷衍，于是送了记白眼，“不走心。”

当下长臂一抻勾住右侧崔不让的肩膀：“状元郎，他们两个都没心思了，今晚咱们兄弟好好乐一乐。

“我告诉你，上到皇子王孙，下至内阁重臣，都不乏含笑姑娘的入幕之宾，传言她色艺双绝，歌舞皆无人能出其右，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似乎为了证明这句话般，在离画舫越来越近之际，水面忽然传来悠扬清越的琵琶声。

明月相照夜色如水，那声音像从水底幽然浮上来的一般，在碧清的水面飘荡开去，忽急忽徐铮铮淙淙，声情并茂，涤荡心灵。

敛息静听之间，小船已靠近画舫，来接的是淮王府的胡詹事：“啊呀，快请快请，久等四位不至，里头已经开始了呢。”

说罢，便引着严长定崔不让等四人朝里头去。

“失礼了……”一语未落，琵琶声调划然突转，一改《春江花月夜》的神清气爽，变成《忆江南》的缠绵悱恻。

此时，轻薄的软帘被沉缓的春风揭起，严长定几人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面前一方小小的空间中。

只见大红的太华毡上，设着一方绣墩，有位戴面纱的妙龄女子端然而坐，一袭天水碧的锦衣罗裙，如月光倾泻，宫绦束约小腰身，发鬟轻亸，眉梢眼角情致两饶，宛如仙子不可亵渎。

那仙子怀抱白玉琵琶，广袖低垂，柔若无骨的纤手轻挑慢捻，翻飞的指尖流淌出《忆江南》千回百转如倾如诉的乐声，却仿佛将人的心揉碎一地。

不止这边人人都听住了，就连不远处的几座画舫也是歌舞乍歇，四周辽阔的湖面喧嚣静寂，仿佛只停留着这一间画舫，任凭琵琶清音绕梁遏云，娓娓不绝。

一时琵琶声幽咽渐收，只余天上云淡星稀，湖面风软天亦在水。

众人如痴如醉，过了许久方想起喝彩，顷刻间掌声四起。

“真是奇妙无比！奇妙无比！”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好指法。”

“含笑姑娘的这手琵琶，是我生平仅见。”

“快醒醒~”

“不要叫我，我是唯愿长梦不愿醒~”

在一大片赞美声中，含笑起身盈盈一礼。

“严二，怎么不过来坐？哎呀，状元郎也来了，我这画舫简直蓬荜生辉。”

前方疏阔的声音传来，严长定抬眼，只见一袭红袍的素辙神采奕奕，自主位上起身，面上挂着亲和的微笑，快步亲来相迎。

在座的十来人基本都是这一科的同年，大多来自国子监，本就相熟，众人相让一番，各自安座。

“含笑，新科状元你可认得？”

含笑见素辙勾唇笑问，心下了然。

遂将琵琶交与身后侍女，款款行至崔不让跟前，眸光流转，却只停留在崔不让的衣襟处，面纱之下朱唇轻启。

“今日御街夸官，崔状元好风采，可惜我唯能遥遥欣赏与仰望，竟不想还能在画船上有幸相会。”

说着，眼波往上一抬，恰好与崔不让的目光相撞，崔不让顿感心跳被抹去了般，登时觉得世界变得很小。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琉璃。

“含笑，状元郎可是我今儿的贵客，你可要替我好好招待才是。”

领下素辙慷慨的吩咐，含笑遂轻抬纤手摘下面纱，露出潋滟容光。

崔不让目不转睛，胸中小鹿怦怦乱撞，又见含笑步履轻盈来到自己身边，嗅到一缕幽香如兰似麝，瞬间骨节酥软，方寸大乱。

“状元郎，来，请饮此杯。”

娇音软语在耳，一盏琥珀美酒入口，崔不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坐下的，又是怎样轻拥美人在怀。

总之莫说一颗心无处安放，他是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这么些年他都无人束缚……

……

画舫外，碧水如天，又一叶小舟在慢慢划近。

船头小杌子上坐着一位年少的小公子，手持灯笼，头上玉簪束发，身穿玄色翻驳领银夔绣袍，腰间青玉躞蹀，坠着香囊与玉佩。

“大姐姐，三更半夜咱们来这儿做什么？”

身后的小少年凑上前，压低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探询。

“来瞧瞧二哥哥他们在做什么？”船头的小公子正是扮了男妆的长安，她轻哼了一声，腰板直了直，“是二嫂派我来的。”

“真的吗？”四哥儿乌黑的眼睛瞬间被点亮，“我早就和二嫂说过，让我跟着二哥哥，她偏不肯，原来二嫂只信你啊。”

“废话！”长安邪魅地一笑。

遥遥看见几座画舫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载歌载舞，长安的秀眼睁得圆溜溜地，警觉得像头小鹿。

待靠近黄金园的画舫之后，下人要查看帖子，长安献宝似地把四哥儿朝前一推，报了严长定的大名，顺利地上了画舫。

下人引着朝里去，长安特意落后半步，跟在四哥儿身后，只是她心明眼亮，一眼就看到崔不让的位置。

崔不让抱着个绝代佳人在那里傻笑，也不知是饮酒过量，还是心中滚热，总之酡颜如醉，眉心的朱砂痣泛着紫光。

气炸了是什么感觉，长安总算有幸体验了一把，推开四哥儿，一个箭步已来到崔不让席前。

“崔不让，当状元郎是不是心里美滋滋的？”

崔不让正不知飘在哪座云端，被一声娇叱把魂给叫了回来，随之眼前清晰起来，看见一张素颜朝天的俏颜。

人面桃花，含嗔薄怒。

刚想问你是哪家的小公子，脑子却骤然清灵：严大姑娘？

但觉怀中一空，含笑已识相地退至一旁，崔不让骤然想起自己刚刚在做什么，只心中悔意才冒了芽，却又听得长安冲着严长定嚷嚷起来。

“二哥哥，都是你带头不学好，怎么把崔不让带来这种地方厮混？”

一种百口莫辩的感觉把严长定缠绕起来。

什么叫他带头不学好，什么叫他把崔不让带来？

然而酒喝多了以后舌头就有些钝，正找不着北，不料长安劈头又来了一句：“我告诉二嫂去，说你在这儿跟男男女女，一群人鬼混。”

严长定瞠目，舌头却神奇地利索起来：“大妹妹，不要搞事情~”

然而长安言罢扭头就走，气冲冲地奔外头自己的小船去了。

“哎，我的小姑奶奶，有话好说——四哥儿，赶紧拦着她~”

画舫里众人惊了一脸，正闹哄哄地，崔不让犯怔之下很慌，眼角余光瞥见上座的司徒兰夜朝他示意。

这个时候，状元郎的急智出来了，大步跟上往外追去。

谁知眼前一花，居然有人比他更快。

一身鲜亮的大红蟒袍。

是素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