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乱的头发,打着补丁的道袍,光亮却凹凸不平的铜锣,磨损严重的罗盘。
胡乱修剪的胡须和头发几乎遮住面颊,皮肤因为污垢和日晒而黝黑,叫人看不清他的样貌。
那个浑身沾染着浓重酒气的道士正是这番打扮。
与之相对,司空子一简直宛若殿堂上的神明一般洁净美丽。
“赐座。”乐平王迈进偏厅坐下,爽快地,“来人,给这位道长上些茶水酒菜。”
“贫道乃一个无名无姓的卑人,谢王爷召见恩赏。”
“没事儿,道长先吃些喝些,再您方才在外面吆喝什么。”
道士呵呵一笑,将背上插着一杆八卦旗取下来靠在一旁。那旗子上写着“乐之命故不忧”,“看相算命,自有灵通”。
那道士抖一抖脏兮兮的道袍,在搬来的凳子上坐了,拱手道:“贫道也不是饿死鬼,总不能平白受人酒菜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司空子一站在偏厅屏风之后,并未露面。
墨烟侧头看了他一眼。他似乎神情平静,唇角含笑。
“那你且,本王的宅邸何以有凶兆、何以古怪?”
“王爷此处宅邸,坐落脉线良穴处,气通影正,并无不妥。”道人言辞简洁,“然而不知是否今日有妖邪之物入内?”
“此话何意?”
“气脉原本通畅无阻,却有异物重压,以至于风水不畅。”
“你什么黑龙,可是那个东西?”
“道算出来是这样的,不过,也不敢是有十分的把握。毕竟此物难得,世间罕见。也或许并非滞留府上,而是途经簇而已。”
乐平王哈哈大笑起来,被逗得非常开心:“江湖道人本王也见得多了,只是没见过像你这样自作谦虚、不会忽悠饶。”
那道人憨笑几声,用脏兮兮的指甲抓挠乱发:“贫道是实话实而已。”
“那你,那所谓黑龙,究竟是怎样一个怪兽?”
“那不一定是怪兽,也有可能是人形。”
“什么?这倒有意思。”青年来了兴致,朝前探身,“仔细。的有趣,本王重重有赏。”
“此物乃真龙未成之形,头生双角、背生青鳞。可做蛇形,可做虎形,可做鸟形,可做牛羊之形,可做犬豕形,亦可做人形。”
“真龙……未成?”
“不知王爷可曾听过,南方崖仪山里,沉睡着龙骨。”
“哦?这本王确实不知。”
“此龙骨之躯若是体察世间无道,便每隔六十年一甲子,催生龙珠。龙珠落入何物之腹,便以何物之形显世,直至脱胎换骨,方呈龙形。”
“按你这样,此物既为龙,对我们凡人可有何作用?”
这倒的确是一个非常非常实在的疑问。
“有何用嘛……”道人笑了笑,“山海经有云,夔之皮可为鼓蠃鱼出则大水狗饲可御凶狡现则国大穰,在人看来,大概凡是世间万物,皆要有所用有所值才行吧。因此关于那龙骨之子,也确有诸多传,其中最为着名的一个应当是取其心珠置于龙脉喉者,可王下,为四海之主。”
青年一时怔愣,随即大惊失色。
“这是什么荒唐话……”
男子咧嘴而笑,露出黑黄的牙齿:“王爷,此”
“这位道人可是崖仪生人?”司空子一那清冽如铃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他款步而出走到偏厅内,“崖仪山脉,灵蛇山峰脚下有古村护水,你莫非是该村之民?”
满头蓬发的道人睁大了眼睛望着司空子一。
他忽然哆嗦了一下。
“是……是的。”
“据我所知,崖仪护水之人不得将山中秘事外传。”
“啊啊,是的。但……”道人磕磕巴巴地,“但如今护水村已然、已然……”
“已被屠戮殆尽、驱灭无生了,是吗?你是逃难之人,是孤子,是远亲?”
酒气熏的道士甩了甩头,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泪水冲刷他脏兮兮的面庞,留下两道渍痕。他开始颤抖。系在腰上的风水罗盘内,金属针与八卦格磕碰在一起,咔哒咔哒作响,转个不停。
“机不可泄露,作为灵眼半开之人,你难道要以命换财吗?”
司空子一的目光在寂静中犹如有千钧之重一般,压得那个男人无法将头抬起。
片刻后,司空子一回身面向乐平王,欠身行礼:
“王爷,且就随便赏他些香火钱,让他早日快点离开吧。”
“好、好的。”乐平王连忙招手,“快,请这位道人去用饭,准备好香火钱让道人走时带着。”
等到道士拿起旗子,步履蹒跚地跟在仆从身后离开,乐平王看向司空子一。
“国师,您应该清楚,不是本王……”
“自然。殿下不过是听了个有趣的故事罢了。我想陛下应该对这样的事情没什么兴趣,故而我也不会多言。”
“多谢国师。”
墨烟还记得很久前白问清告诉她的那些关于李通师父年轻时的事。
“当时局势混乱,最终真正带兵镇压叛军的人是裕平王。”
他这样。
“但李通也被一旨密诏调到南地。他是奉命去探查崖仪山龙脉之事真伪的。正因此事在先皇看来与平叛同样重要,因此他才赐予李通尊荣做许诺。”
对的,就是这句话。
崖仪山。
龙脉。
他还了什么?
“古籍所载,长江以南有一条暗脉。据当初太祖皇帝起兵前曾找到这条龙脉,凿碎龙眼处的赤玉,才最终使得地异变、江山易主。”
没错。
那么无疑,墨烟的记忆没有出差错。当年李通正是去了崖仪山并且裕平王也曾去那里找过他,并且,裕平王或许也是在那里认识了墨烟的母亲。
墨烟不了解母亲的往事,当然更不了解父亲。母亲从来不她的故乡在什么地方,她总和墨烟,她很早以前就离开家族四处游荡墨烟也有些表亲的姨母舅舅,他们偶尔会来杭州城看她和母亲,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出现过一两次,只在墨烟心里留下模模糊糊的影子,那些亲戚也从来不在墨烟面前聊起往事。
唯一来过好几次的,是一个看上去疯疯癫癫、神神叨叨的大姨。
她曾经捧着墨烟的圆脸,冲她额头上嘬嘬亲了两口,然后对墨烟的母亲:“簪,你瞧这娃娃多可爱呀,哪儿就不像是个人了?”
“别胡。”母亲训斥她。
回忆至此,墨烟不禁感到一片混乱。
她感到一阵阵心挛。
“头生双角,背生青鳞……”
再怎么,也不可能是……她并没有角,也没有鳞,不是吗?她不过是额头上长着红色的胎记,背上因为疾病而生出几点黑斑。如此而已罢了。
不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或许父亲和母亲根本就不是在崖仪山相识的。没准李通也根本没有去过那个所谓的“护水”村落。
或许根本就是那个道士在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