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均第一次见到方薇薇的时候,她刚从外面迈进教室,头发被不大不小的雨水打湿了,有些凌乱地挡着额头和面颊。她把书本随手放到一张课桌上,手在书包和衣服的各个兜里搜索着却一无所获。
贺之均把一包纸巾伸到她面前,问:“同学,你是找纸巾吗?”
方薇薇本能地接过纸巾,抬起头说:“哦,谢谢你。”说这话时,她伸手拂了拂脸上的湿发,好让眼睛露出来。
那眼睛大而明亮,眼角微微地上翘,睫毛上沾着细密的雨水,目光清澈却有藏不住的锐气,在一张莹润细腻的鹅蛋脸上闪着光芒,直视着贺之均。
贺之均应该点头笑笑,客气地说声“不用谢”就行,可是他竟做不到,他的目光如同迷路的小船,在那汪碧潭一般的眼睛里不能出来。
方薇薇垂下眼帘,把没用完的纸巾放在贺之均旁边的桌子上,又说了一句“谢谢你”便走开了。贺之均收回目光,没有勇气再转头去看她。
方薇薇主修二胡,这在南方的音乐学院里是极冷门的专业,但她不是因为专业人少才显得优秀,她的二胡是真正拉得出类拔萃,据说从小跟一位民间艺术家学习,艺术家原本只是闲着无事想跟小朋友打发时间,不料遇到了天分卓越的孩子。
贺之均从小拉小提琴,却无意于做艺术家而选了音乐教育专业,这使他有学贯中西的需要。
学校的汇演上少不了民乐,每次方薇薇一袭长发白衣黑裙出场的时候,台下总有小小的骚动和交头接耳的声音。方薇薇不执着于古风,从不因为她的专业穿民族服装,她知道怎样展示自己的美和气质。她步履轻盈,落座优雅却利索,伸出右手把长发撩到肩后是她的招牌动作,那一抬手,轻轻扬起下颚的瞬间,灯光打在她光洁的脸和乌黑的柔发上,然后弓稳稳落于弦上。贺之均屏住了呼吸,甚至要闭上眼睛才能让自己心神静下来。
他第一次遗憾于自己的平庸,三好学生和优秀学生干部之类的奖状只让他感觉到自己的乏味和无趣。他不寻常地照起了镜子,镜子里四平八稳毫无特色的一张脸让他失望,心里有一只小兽在撞门,却找不到突破的位置。
周末的夜晚,他7点多才离开学校,家离学校不远,坐7站公交就到了。外地的学生要么下午下课就早早地回了家,要么在这个异乡的校园里继续练功,又或是三三两两去体验南国城市的花样生活。
贺之均上了公交车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不经意往窗外一看,一个长发女子正从学校的方向朝车站跑过来,肩上背的是个他最近才认得的二胡盒子。那女子上了车,可不正是方薇薇。
贺之均跟方薇薇目光对视的霎那,他迅速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说:“同学,你坐吧。”全然忘记被让座的都是老幼病残孕。方薇薇竟像是记得他的样子,并没有显出诧异的神情,抿嘴微微一笑,淡淡说:“你坐吧。”
他并不想坐,而只想在方薇薇身边站着。幸而旁边一个乘客看见两人相让,心领神会,非常及时地帮忙占领了他的座位。贺之均按捺着心中喜悦,对方薇薇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又将双脚稍微移动了一些位置,确保即使急刹车自己也不会碰到她身上。
贺之均想找句话说,低头看见方薇薇正目不斜视地看着窗外,长发披在肩上,鬓边别了一个精致的蔷薇花发夹,那小小的蔷薇娇柔如鲜花一般,他忍不住多看几眼。方薇薇忽一抬头,他的目光来不及撤离,迅速地找出一句话解围:“你去演出吗?”
音乐学院学生私自接些商演是常事,但贺之均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担心这提问会让方薇薇尴尬。
方薇薇神色却很松快,说:“今天没演出,去给几个小孩上课。”
这么说,她还打着不止一份工。这让还没出去赚过钱的贺之均登时觉得自己矮了半截,遗憾于不能在打工一事上跟方薇薇找到共同话题。
“哦,那挺不错的。”他干巴巴地说。
“你回家吗?”方薇薇随口问道,大约从贺之均肩上有些规模的背囊猜出他并非周末去逛街的外地学生。
还没等他回答,报站的广播响起来,她开始往车门慢慢挤过去,边挤边回过头对贺之均礼貌地说一声:“我先下车了。”
贺之均看向窗外已被夜色笼罩的城市,在一瞬间有个决心升腾起来。他从不是懦弱畏怯之人,只是还不曾有过任何一个机会让他突然像眼下这般勇敢。
这条路线上的每一个站他都很熟悉,返程的车并不是就在马路对面,而要绕道至一个小街道里。他迅速跟在方薇薇后面挤下了车。
方薇薇借着路灯检查了一下自己随身的东西,背好二胡盒子,抬脚正要走,转头忽然发现贺之均还在旁边,有些意外地问:“你家住在这附近吗?”
贺之均笑笑,说:“不远。我想送你去教课的地方。”
他甚至没有问可不可以,方薇薇显然地惊讶了,沉默了一会儿,笑说:“谢谢你。期末好干部评选,我一定投你一票。”
她不仅认得他,还知道他是谁。贺之均其实并不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平庸,只是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匹配她的光芒,此时此刻,更是如此。他涩然一笑,说:“好。”
贺之均跟在方薇薇的身边,去到那间小培训机构,看着她进去了,然后走回公交车站坐车回了家。他放下背囊,跟父母打了个有事晚点回来的招呼,便又回到那培训机构旁边。
方薇薇的课从8点上到了快10点。她收拾好东西走出机构的门,贺之均正站在门口的路灯下,看着她。她收住了脚步,静静站了片刻,黑漆漆的眸子里渐渐带了些笑意,慢慢向他走过来。
返程的公交站牌在小街里孤零零站着,并没有其他乘客在等车,整个小街里也只是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
“你每次就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等车,不怕吗?”他问。
“我这是第二次来这上课,还没开始怕。你怕吗?”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半空中的月。
“我不怕。”他被她的问题逗乐,旋即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以后,只要是晚上,他便会跟着她,乃至于熟悉了他作为本地人也原不认得的各种演出场所、培训机构。
一年后的这天,他跟在她身边,却见她摇着头,闷闷地说:“这样赚钱实在太慢了。”
他心里一惊。
“在咱们学校读书真的需要这么多钱?咱俩读的是同一间学校吗?”他把手插在裤兜里故作轻松,扮出开玩笑的样子。
有点起风了,她的头发跟飘落的叶子一道飞起来。她伸手捋了捋头发,说:“我妹明年要考大学了,她想去北京念书,总需要多准备点钱吧。”
他听着,没有继续问,也没有说什么。她愿意告诉他便足够了。
所幸他的小提琴功底犹在,专业课也都一直认真练。他不再只是在门口等着她,而是让这些时间产生了效益。他的每次收入都让雇主直接转给方薇薇,对她只笑说:“记着账,以后让你妹还给我就行。”
“我欠你的,我妹可不欠你的。你的时间如果浪费在那里干等,还不如用来赚些钱。”她扬一扬头说。
他看着她,都说距离才产生美,如今他和她这样近,为何她每一个喜怒哀乐的神色,每一个或刚或柔的举动,还是如同山巅上不可触及的繁花一般。
“我们谁也不欠谁的,如果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自己也有赚外快的本领。以后我们就开个音乐培训机构,生意应该不错呢。”如今他的每个念头里都不再只是他自己,而是他和她两个人。
许久之后,他听见方薇薇的声音:“之钧,不要对我抱什么希望,我怕你会失望。”
“但是,我很愿意欠你些什么,这样,万一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不得不还,还有机会遇上你。”明明是听着悲伤的话,她却说得一如既往的松快,仿佛不是什么难过的事情。
他静静看着她又弯成了月儿的眼睛,说:“怕我失望?你是会贪图富贵,还是会远走他方?”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渴望体验一切我没有体验过的东西。”她说。
她说得有几分顽皮,可他知道她是认真的。
方薇薇出国之前,带贺之均去了一趟自己的家,那间20多平米的房子里住着三代6个人。
她用贺之均让雇主们转给她的钱,拿去金铺打了两件小小的金器,一把是小提琴的样子,一把是二胡的样子,放在一个小盒子里留给他。
“你会记着我,还是会忘了我?”她笑问。
“我会记着你,直到你要求我忘记你。”他说。
他愿意在这里等着,待花开满树,果实累累,她可归来安然享用。若是她不愿归来,想必是将拥有更好的人生,那么他同样会为她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