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高峰期的地铁里人头涌涌,欣阳下了地铁车厢,被密不透风的人群推着出了站台,总算透过一口气来。
她报了尺码的的行服还没做好,身上是自己的白衬衣,此时已经被地铁里的汗味和挤压给糟践得不成样子。出国之前她每天上下班有单位的班车坐,并没有高峰期挤公交或地铁的经验。以后还是跟同事们一样回到行里再换衬衣吧,她提醒自己。
人力资源部安排她去的这间支行在本市核心区,是中国银行业协会的百佳示范网点,上班第一天她就知道这里卧虎藏龙。
对私业务窗口最爱笑的小妹妹是欣阳的第一位师傅,分行的点钞技能大赛冠军,出来工作得早,已经是老柜员。分行说是让欣阳从柜台一线做起,事实上她短期内连上柜的资格都没有,柜台主管让她每日站在小师傅的身后,看小师傅麻利地逐个处理客户的开卡、存取款、转账、银证通各种业务。她能直接上手的工作,除了帮师傅捆扎钞票就没有别的。
另一个对私业务窗口的平头帅哥跟欣阳年纪相仿,很不错的大学出来,竟在柜台做了快5年,听说迟些有机会接替要被调去其他支行的柜台主管,算是有盼头。他之前有天早上睡过头,让运钞车等了10分钟,被罚款兼扣掉全部季度奖金,再当着全行的面读了千字的检讨,后来竟没有辞职,从小螺丝钉磨成了老螺丝钉。
对公业务窗口的年轻姑娘是分行传票算技能大赛冠军,欣阳时不时看见她毫无表情地左手压着一堆传票,右手在计算器键盘上翻飞,统计出分毫不差的金额。听说她曾经怀着孕上班时突然腹痛,坚持把传票打完,第二天孩子没了。
每天下午5点半网点关门的时间,才是他们第二波工作开始的时候,所有岗位的各种票据现金清点核对,主管的工作小结,8点之后下班是常态。
站在这些同事们中间,欣阳莫名想为自己过去的任性忏悔。她曾经最害怕的职场上的“一眼看到头”,那就是人生的真相。如果能这样一眼看到头且不出什么岔子地过下去,大约就是许多人觉得生活最好的样子。
这天她正着看小师傅给客户做外币结汇,温柔可人的大堂经理来到窗口旁放折页,趁着客户办完业务走开,她笑眯眯向欣阳招招手,说行长找她。
欣阳从两道门里出来,快步往二楼的行长办公室去。支行行长一张白净平整的方脸,如果不是严重谢顶,大概看不出快40的年龄。他表情极少,进进出出常低着头没啥行长的威风,据说是因为这支行行长的位置从29岁一直做到了39岁,曾经的年少有为标签已经跟头发一样几乎被时间损耗殆尽。
行长跟他讲话的内容十分简短,大意是她每天这样在柜台待着徒耗光阴,支行又不缺能坐柜台的人,目前要紧的是业绩,希望她能把自己投身到市场中去历练。
“你在这里应该也不是久待的,尽量早点做出些别人能看见的成绩,对你以后发展才有用。”
行长对人力资源部让欣阳从柜台开始学习的说法不以为然。或许也是因为最近有大企业客户流失,支行业绩有点吃紧,对培养销售人员的需求远大于培养合格柜员。
欣阳没做过销售,但那有什么关系,她不是也没做过柜员么。
“对公业务要喝酒的,也不知道你酒量怎么样?”行长问。
“我喝酒很不行。”欣阳惶恐答。
行长看过欣阳的象牙塔简历,想了想,还是让欣阳先从个人银行部开始。他打了个电话让个人银行部经理着手给欣阳安排工作。
欣阳躬身谢过行长,出了办公室门,一眼看见支行副行长从她的独立办公室里出来。
这位副行长名气颇大,是全分行提拔过的最年轻的支行副行长,比欣阳还小1岁。形象上她基本是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反义词,扎朴素的马尾,并不显出很强的进攻力,但据说心细如发且耐心超群,大学毕业后直接走销售路线,年年业绩好到有同行想挖,分行赶紧把她提拔成支行副行长,还是委屈了她,只要哪个支行行长有空缺,马上就会是她的。
副行长朝欣阳温和地笑笑,说:“我听说你了,这么好的学历,来支行可惜了。”
这话欣阳自从开始上班已经听了不下10遍,早练就张口即来的伶俐话:“来这么优秀的支行,是我的荣幸。
副行长说:“正好我最近在谈一个开发区的外资企业,之前都是找对方的助理或财务,最近总经理终于答应会抽空见面,约到时间我们就去拜访。但他是外国人,说英语的,支行里没什么人能用英语跟客户谈,你可否做做准备,到时一起去?”
欣阳当然满口应允。副行长熟络地拍拍她,下楼办事去了。
在个人银行部虽然下班时间早了,日常却加倍地忙碌。培训、电话回访、上门拜访、处理贷款逾期……有时还要兼大堂经理。欣阳努力摸索着其中各种门道。
这天欣阳刚逐个给存款大客户打完电话介绍最新一期理财产品,经理过来吩咐她:“小许,把这个月车贷逾期的客户明细打一份出来。”
欣阳这边答应着,那边又有小同事提醒她:“欣阳姐,记得周六我们要去商场路演哦。”
天知道他们为啥把上街发传单这种事情也叫“路演”。
个人银行业务的地基是存款和开卡,贷款是不需要推销的,但信用卡需要。这些就是他们不定期“路演”的任务。跟商场自然是提前打好招呼的,作为互惠互利的一部分。
既然身为个人银行部员工,欣阳不能因为是美国回来的硕士就被豁免上街,反而被同事们带劲起哄,鼓励她必须多拉几个老外客户来存钱。
周六欣阳按时到了商场侧门,她很快摆正了心态,做开卡宣传吆喝得十分卖力。她面带职业笑容,将银行的宣传单递送给正在逛街的人们。
像眼睛被扎了一下似的,她突然看见出国前那个事业单位的两位同事,张爱梅和小孔正出了商场门口,朝手拿宣传单的他们走过来。
欣阳大惊,连忙用宣传单遮住半张脸,再后退几步,犹恐被看见,干脆背过身去,听到张爱梅说:“怎么到处都是发传单的?我们走那边吧。”才略略定神,转头看她俩走远,心里说不出的丧气。
好不容易做完“路演”可以回家,出了地铁竟然下起倾盆大雨。风大雨大,欣阳从地铁口摆摊的小贩那买了把伞,撑着伞刚走出去几步,风把雨伞吹得翻了起来,她只好退回去。
在一排茫然看天的人当中,有个姑娘在对着手机发飙:“下这么大雨你都不来接我,证明你根本不爱我!”
大雨声中,也能清楚听到这话,欣阳转头看了看那位正在发脾气的姑娘,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不禁笑笑。
待雨渐渐小了,欣阳回到家整理好风雨留给她的狼藉,吃了妈妈留的晚饭,捧了一杯热茶,回到房间里猫在木地板上,看昨天买了还没来得及看的杂志。
正看着,程成来了电话,问她最近忙什么,怎么半个电话都没有。
欣阳诉了一通艰难,说:“今天被弄去街上发传单,竟然碰到了我出国之前在事业单位的同事,还好她们看见推销员就躲着,没发现我。天哪,我好想去死。”欣阳用已经死了半截的声音说。
“你就是以前死得太少了,赶紧多死几次,然后就彻底活过来了。”程成在电话那头笑得十分欢乐。
“你永远这么没有同情心的,”欣阳不满地哼一声,她抓着手上的杂志,定睛说,“程成,你家余公子上财经杂志了。”
“哦?”程成说,“这可不太像他,为了迎合投资人都去抛头露面啦。”
“唔,让我读读标题:10位30岁以下最被期待的创业新秀。余公子在杂志上的样子真是挺好看呐,恐怕好多女读者正色迷迷地盯着他。”欣阳翻着杂志,边笑边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程成说后天的机票。
“你在免税店帮我带些粉刷用品吧。”欣阳一股脑列出一堆从前不曾用过的化妆品品类,让程成看着帮她搭配。
“你拉存款不至于需要色诱了吧?”程成咯咯笑得幸灾乐祸。
欣阳辩解说:“在美国可以素颜上班,在国内真的不行。再不用点化妆品提提精气神,我觉得自己就快变成土鳖中的土鳖了。”
“好吧,我再赞助一瓶你一定会喜欢的香水,味道高级又清雅,这样你发传单的时候也能与众不同。”程成说。
挂了电话,欣阳继续捧着杂志细看。
杂志的采访中,余航提到了他的创业团队,时辉竟被他放在了第一位,余航评价时辉为“有着技术领域最宝贵的赤子之心,充满热情和内驱力。”
欣阳的视线胶着在文章里时辉的名字上,空气中似乎有种久违的带着春天花草清香的温暖。她竟有点小得意,隐隐希望时辉能向所有人证明,她当年的眼光其实也不是太差呢。
她慢慢喝完杯子里的茶,把杂志合上,站起来。副行长交给她一起拜访开发区客户的任务,她要先去那家公司的官网上了解了解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