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弋闻言,目露激动之色,道:“戴冽果真没有死吗?”
朱棣颔首,道:“悬崖下并没有发现他的尸身,我的人发现了阿庐的墓葬,应该是戴冽亲手掩埋的。”
来不及欢喜,妙弋又问道:“那坏消息是什么?”
朱棣道:“戴冽离开了,崖下并没有寻到他的踪影。”
妙弋略显失落,旋即道:“我要去悬崖下看一看,殿下可否派人为我带路?”
朱棣早已料到她必有此念,便道:“你还未痊愈,当真要去吗?”
妙弋主意已定,早急不可耐地扶着盈月的手臂向外行去。门外已停了一乘软轿,居放候在轿旁,道:“徐姐,请上轿。”
妙弋讶异地道:“你竟寻了顶轿子来?只是,山崖下崎岖难行,乘轿如何过得去?”
居放笑道:“殿下早已替姐绸缪好了,大明士卒的执行力向来雷厉风行,开山辟路的速度绝不含糊。姐安心上轿吧。”
朱棣竟调动了军队士卒大张旗鼓地开辟蹊径,妙弋转首看向他,不可思议地道:“为我一人,何必如此劳师动众,我又不是病到不能行走的地步。若被朝廷知道,殿下此举必会招致非议。”
朱棣不以为然,对她勾唇一笑,道:“为你,我觉得值当。”
妙弋只道他专权擅势,竟又对自己出言无状,也不去理他,因心系戴冽便返身上了轿,朱棣则跨上马匹伴在轿旁同校
距离山崖下越近,妙弋越觉揪心不已,当软轿稳稳落下,盈月掀开轿帘,她竟因情怯而无法迈步。盈月看出她的犹豫,伸出手牵住她,她才缓缓步下轿辇。
眼前是一座孤零零的新坟,阿庐便葬身于此,几个时辰前,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可如今已是人永隔,这世间再无阿庐其人。戴冽是怀着何种心情埋葬的她,妙弋不敢想象,她看到墓碑上的刻字,眼泪便又下来了。
朱棣立在她身后不远处,默默看着她黯然垂泪,出言开解道:“好在戴冽无事,你也不必太过悲痛。经历过跃马坠崖,以死殉情,相信他再不会动轻生的念头。”
妙弋哽咽着道:“可他再也不会有妻子了,一辈子只能形单影只,孤苦无依。若非我一意孤行,让他们破镜重圆,阿庐不会死,戴冽也不会轻生,都是我的错。”
朱棣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或许对他们而言,破镜重圆远胜过各一方。”
盈月陪在妙弋身侧,亦是泪流满面,她顾不上擦拭,将锦帕送到妙弋手中,道:“姐可还记得,在秦淮河畔水殿之下,姐问阿庐,可愿回道戴冽大哥身边,阿庐姐姐是怎么的?”
妙弋拭泪道:“阿庐,若能再见戴冽一面,便是死也无憾。”
盈月重重地点头,道:“对,只可惜阿庐姐姐竟一语成谶。可他们毕竟重逢过,阿庐姐姐也必甘心瞑目了。”
一名护卫手捧戴冽的弯刀呈送到朱棣面前,低声禀道:“殿下,这柄弯刀是否给徐姐留个念想?”
朱棣慌忙摆手,遮掩不及,妙弋已回转身来,道:“弯刀?是戴冽的弯刀!”
朱棣忙解释道:“许是他走得太急,落下了吧。”
妙弋上前接过弯刀,看到刀柄上镌刻的名字,刀鞘上所嵌的饰物,刀身那熟悉的弧度,一瞬间,她全都明白了,她的泪水汹涌地夺眶而出。
朱棣慌了神,可他再也无法自圆其。妙弋看着他,欲还休,她将弯刀抱在身前,转过身,步履沉重地离去。
盈月不明就里,紧随在妙弋身后,问道:“姐,我们现在回府吗?戴冽大哥会不会已经回去了?”
妙弋终于失声痛哭,她道:“戴冽死了,他死了”
盈月失惊道:“怎么会?燕王殿下不是”
妙弋哭道:“他自始至终都在骗我,我再也不会信他了。”
朱棣立在原地,再没有追上妙弋的勇气。居放斥责那送刀的护卫,道:“你无端来送什么刀?这下好了,徐姐那儿再也瞒不住了。”
那护卫跪地道:“卑职不明白,卑职只是可惜这把宝刀,不忍掩埋,自思留给徐姐,也无不可。”
朱棣已无力再惩戒那一厢情愿的护卫,只是忿懑地道:“一个将兵器视作生命的武师,又岂会轻易地弃刀而去,刀在人在,刀亡人亡。纸终究包不住火,瞒过初一也瞒不过十五,罢了。居放,你亲自送徐姐回府,本王已无颜再见她。”
魏国公府,戴冽居住过的那座院落。妙弋怀抱着弯刀,坐在廊前柱栏上,同样的位置,她曾坐在这儿听戴冽给她讲述和阿庐的过往,也是在这座院中,戴冽教会她破解辛夷昆仑剑法的诀窍,往事历历在目,而今却物是人非她起身,将弯刀掣出刀鞘,在院中酣畅淋漓地将戴冽曾传授过她的招式舞得炉火纯青,直到精疲力竭,她将刀尖挽花,纳刀入鞘。
盈月和一路相送而至的居放双双立在院门外,生怕惊扰了她。居放喟然叹息道:“当初,我去刑狱找到戴冽,告诉他燕王殿下将他特赦的消息,明明才见过面,好像就发生在昨。”
盈月亦伤感地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从前只在书饶口中听过殉情的故事,如今真的信了。”
居放侧了头,将她的低落和感伤看在眼里,不由地发起怔来,盈月瞟了他一眼,含怒道:“看什么!你又不懂。”
居放不甘示弱地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好歹我痴长你几岁,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盈月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他,两手交叉抱了胳膊道:“你怎么还不走,想吵架吗?本姑娘现在憋了一肚子怨气,正愁无处发泄。”
居放夸张地退远了一步,道:“人不大,脾气倒不。我这便走,走之前我有句话,烦请你替我转达徐姐,燕王殿下本无意欺瞒于她,只是不想她知道真相后伤心悲痛,希望她千万别因此事怨怼殿下。”
盈月道:“我本不愿做你的客,念在你帮扶我们一场的份儿上,我找机会同姐吧。”
居放笑意明朗,以揖礼相谢。
水气氤氲的浴桶中,疲乏不堪的妙弋闭了眼,枕着手臂趴在桶沿,任由盈月将泡了花瓣的热水一瓢一瓢浇在自己裸露的肩背上,水流漫过雪肤凝脂,濯洗着她浓浓倦意。
盈月轻声道:“姐,你要是太累了,就在这浴桶里睡上一觉吧,我给姐添换着热水,一直守着姐。”
妙弋幽幽地道:“虽然觉得很是乏累,可我却没有睡意。盈月,明日陪我去玄武湖边探望安婆婆吧,她还不知道戴冽已经我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免得她再经历一次丧子之痛。”
盈月搁下水瓢,轻柔地为妙弋按揉肩背,她道:“是啊,有时候善意的谎言也是很有必要的,我现在明白了,燕王为何要隐瞒姐,想必,他也是出于好心。”
妙弋睁开双眸,忿忿地道:“别再提他,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从他戴着那副狰狞可怖的鬼面开始,他便一直在诓骗于我。这样的人,我躲还来不及,我不需要他的好心。”
盈月吐了吐舌头,忙岔开话题,道:“对了姐,明日去玄武湖要不要唤允恭少爷同往?”
妙弋返身面向盈月,思虑着道:“你这一提允恭,我倒想起一事,你到大都督府搬救兵之时,他本该当值,没有理由擅离职守啊,他会去哪儿呢?”
盈月吞吞吐吐地道:“姐,有件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你知道……我听允恭少爷院子里伺候的人,他隔三岔五地彻夜不归。”
妙弋更觉可疑,遽然间她竟想到了寒漪。难道允恭找到了寒漪,或是寒漪根本没离开过他?本想助他快刀斩情丝,可别藕断丝连才好。
玄武湖畔安婆婆的屋舍中,一切如旧,只是堂屋壁墙上再不见悬挂的那把蒙古弯刀。
妙弋带来的礼品摆满了正堂的八仙方桌。安婆婆笑得合不拢嘴,她拉着妙弋的手,道:“姑娘来就好,何必又破费,冽儿如今不常回来,我这独居的老太婆如何用得上这许多的好东西。”
妙弋笑道:“好东西自然不嫌多,都是我孝敬婆婆的,婆婆留着慢慢用嘛。”
安婆婆让了座,沏了茶,道:“如今冽儿在姑娘府上供职,来该是我老太婆登门拜访才做得礼数。”
妙弋道:“婆婆实在不必拘泥这些,我来也是因犯了馋虫,想吃婆婆做的鱼羹了。”
安婆婆起身道:“这个简单,姑娘略坐坐,保管教你吃得过瘾,我再给允恭少爷多备上一份,姑娘捎给他。”
妙弋连忙拦了安婆婆,道:“不急不急,我还想同婆婆会儿话呢。”
安婆婆这才又落了座,试探地问道:“可是冽儿出了什么事?”
妙弋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原来编织谎言竟这般为难,她故作轻松地道:“没有,他很好,婆婆安心。只是,近来北平府有紧急军务需要像戴冽大哥这般稳妥之人前去处理,他来不及向婆婆辞行,昨日已启程了。”
安婆婆眼中掠过一丝隐忧,倏尔旷达地道:“他做得对,凡事当以军务为重,不必顾及我。”
妙弋暗暗松了一口气,道:“婆婆如此豁达大度,怎不叫妙弋肃然起敬。”
玄武湖畔,妙弋信步在堤岸垂柳下,看碧波照影,白鹭惊飞。辞别安婆婆后,她心绪犹难平静,不知还能隐瞒多久,面对着潋滟湖光,她在心中默默地道:“戴冽,我会代替你为安婆婆养老送终,你和阿庐放心地去吧。”
大都督府外。
妙弋掀开马车帏帘,恰巧见允恭行色匆忙地上马离开,刚想唤住他,突想起他近来行踪无定,便吩咐车夫远远跟上,欲一探究竟。
寒漪打开院门,满面含春地将允恭迎入院内,允恭牵了她的手,笑道:“你是算准了时间在院门口等我的吗?”
寒漪娇柔地一笑,道:“我能感觉到你离我越来越近呢,才出了屋门就听到马蹄声,便知你到了。”
两人相对立在院中一株长势亭亭如华盖的西府海棠下轻声细语地着情话,全然没有留意妙弋正推开虚掩的院门,走入院中,她看着二人如胶似漆的模样,宛若一对恩爱夫妻,便知一切都晚了。
猝然见到妙弋,允恭并未过分吃惊,他挡在寒漪身前,冷然道:“我知道你总有一会找上门来,也好,不用在你面前藏着掖着了,可我也绝不容许你再威吓寒漪离开我。”
听了允恭此言,妙弋不觉心寒,这哪里像在对长姐话。再看向寒漪,她躲在允恭背后,安之若素,看样子早将答应过她要远远离开,再不相扰之言抛诸脑后了。
妙弋走近允恭,道:“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允恭一副不耐烦的神情,道:“从我再不愿同你去玄武湖泛舟垂钓之时,很久了,算来三月有余。我曾经那么信任你,你是我最尊重的长姐,可为何偏偏是你,要将我和我最心爱的人拆散?”
妙弋终于找到了允恭对自己态度陡然转变的症结所在,她苦涩地一笑,道:“我拆散你们,是因为你们根本就不会有结果,我还不是为了你?”
允恭摇着头,悲凉地道:“不,你心里只有家族荣耀,何曾真心待我?没有寒漪,我将生无可恋,你若真为我好,就不该将孤苦伶仃,走投无路的寒漪遣走!长姐,你知道吗?当我知道是你做的,我心中只有恨意”
寒漪从允恭身后走出,楚楚可怜地道:“姐姐,是我不好,答应你的事,我终究没能做到。我离不开允恭,他也不能没有我,求姐姐成全我们。”
允恭牵住寒漪的手,侧首对她道:“寒漪,无需求她成全,再没有任何人能将你我分开。你如今已有了身孕,便是我爹娘也不能将你拒之门外了。”
妙弋愕然道:“你什么?寒漪有了……身孕?”
允恭用极冷硬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道:“没错,她怀了我的骨肉,你很意外吗?别再想从中作梗,抛鸾拆凤,我再不会让你得逞!”
妙弋看着允恭,突然觉得他变得很陌生,自己像是阻碍他幸福的屏障,如此多余,她道:“你无需对我这般戒备,你的事,我也不会再插手,我只想奉劝你,在做任何打算时,别让娘伤心为难。”
允恭道:“我自有分寸,记得你的话,别再插手我的事。”
他揽了寒漪的腰转身向内堂走去,妙弋只觉悲不自胜,她嫡亲的弟弟仿佛离她越来越远,她开口唤道:“允恭,你等等。我才离了安婆婆家,原本是去大都督府给你送鱼羹的,你要不要同我去马车上取来?”
允恭停了步,似要转回身来,却终是没再看向她,只是冷冷地道:“不必了,你离开时记得把院门带上。”
堂屋的门霎时从里间闭合,犹如隔膜横亘在姐弟之间,再无曾经的和谐与挚情。
石首山,阅文书院。
初夏的山中,仍有一丝凉意。妙弋此刻心灰意冷,她恍恍惚惚地走入草堂,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迎上来的不是童,而是镜海师伯的学生柳岸。他乍一见到妙弋,只是一瞥,便已觉目醉神迷,恍若见到了仙姿佚貌的月殿嫦娥,痴痴傻傻地站在她面前,一时竟张口结舌,不出话来。
妙弋知他未识自己女子身份,便道:“柳兄,我是徐弋啊,这身打扮是不是吓到你了?”
柳岸这才如梦初醒,猛地一拍脑门,道:“徐兄?真的是你,你竟是女子!”
妙弋浅浅一笑,道:“从前为出行便宜,不得已作过男子装扮,不是有意欺瞒柳兄,还望见谅。”
柳岸犹惊艳道:“我还以为见到了青女素娥下凡尘。徐兄之貌当真是沉鱼落雁鸟惊喧,闭月羞花花愁颤。”
发分两髻的童一蹦一跳地跑来,冲妙弋道:“你来了,你是来寻镜海先生还是扶风师叔的?”
妙弋笑问道:“童,先生和我师父不在一处吗?”
童撅嘴道:“你怎么还叫我童,我叫山。”他转头又对柳岸道:“你这位徐兄长得美又如何?稀里糊涂的,记性这般不好。”
一句话惹得妙弋哑然失笑,她点头道:“好,我承认我有时的确稀里糊涂的,你批评的对。”
山这才满意地笑了笑,道:“镜海先生应邀去别的书院讲学了,扶风师叔在后山练功。”
妙弋笑道:“谢谢山,我去后山寻我师父了,改再来同你玩耍游戏。”
山和柳岸别了妙弋,目送她离开,许久都不曾移步。山咬着手指,道:“下回,她一定又不记得我的名字。”
柳岸看看他童稚的模样,将他手指扯开,玩笑道:“别吮了,口水要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