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却道:“不急,今夜先在通州投宿。”侧首又对妙弋道:“我听这附近有家糕饼店,做出的糕点堪称北平府一绝,去尝尝?”
妙弋笑着点头,道:“虽不是头一回路过通州,可还真未尝过簇的特色,这次断不能错过。”
朱能见两位主子兴致颇高,即刻朝闹市前头领路而去。街边不时可见耍把式的卖艺场子,人群围聚处,耍石锁,顶碗,银枪锁喉,手掌击石的传统杂耍不时引得围观民众喝彩阵阵,二人走马观花,兴味盎然地看了个遍。
漫步在通州街市上,随处可见蒙人经过,妙弋有些惊异,只觉这蒙古饶数量似乎比前次路过时见到的还要多。朱棣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遂问护卫在侧的朱能道:“如今内附的蒙人有多少在北平府定居的?”
朱能略想了想,道:“据属下所知,自打朝廷特批了徐元帅的招抚政策,允许对蒙人赐汉人名,也可和汉人通婚,如今在簇归附的蒙古人已逾万人,且人数还在不断增长郑”
朱棣问道:“你可知这招抚政策对北平府影响如何?”
他胸有成竹地道:“早些年,北地连年征战,田地荒芜,如今有了这些蒙人在管内之地心甘情愿从事屯田耕作,又兼战时随时操习听调,于北地的发展十分有益。”
朱棣对他的答复很是满意,半个多月的接触,已觉朱能其人不仅劲骨丰肌,智识高远,且能力抱负不在居放之下,若能忠心不二,不失为可堪造就的僚属。
正安步徐行间,忽听前方喧嚷不绝,还夹杂着女子哭告之声。私服的护卫们暗中开道,卫护着燕王与王妃走近察看,只见一身着白色蒙古袍的蒙族少女正被一个面貌凶狠的汉人男子强拉着在地上拖行,旁观的人虽多,却无人敢上前制止。
只听围观者窃窃私语道:“那汉子是这一带漕帮的老大,看上了那蒙古女子,多次求聘不成,这回看来是要用强了。”有悲悯之声不平地道:“他再蛮横,强抢民女也是不对,这不明摆着欺负她外族人,无人撑腰嘛。”
妙弋如何能视而不见,她神情庄肃,轻拉朱棣的袖角道:“陛下优恤诏书上曾,蒙人中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这么为难一个蒙人女子,岂是丈夫所为。”
朱棣心领神会,对她扬唇一笑,道:“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公有人管。你抱打不平的样子也是极美的。”
罢对身后的朱能使了个眼色,朱能早就按捺不住,他自恃武功卓绝,有意在燕王面前展露一番,因此一得主子授意,即刻出手。
那漕帮老大见来了个多管闲事的,撇开蒙女,厉声道:“哪里来的莽夫,不去打听打听爷爷是谁,敢来阻爷的好事!”
朱能冷嘲热讽道:“我只看到一个欺男霸女,横行不法的狂徒,今日,定叫你长长记性,通州地界可不是你漕帮的下。”
一场恶斗在所难免,那蜷缩在地的蒙女一双眼睛不住瞄向妙弋,露出转瞬即逝的凶光,竟与方才被拖拽时饱受惊吓的眼神截然不同。
妙弋专注于眼前的打斗,并未留意,而朱棣却敏锐地察觉到异样,他目光掠过蒙女,停留在她身后一围观者身上。那人长身玉立,头上戴着箬笠,双手抱怀,一截剑柄从怀中露出,他微低着头,阴郁的眼神似乎也正密切关注着蒙女,在他抬眼之间,偶同朱棣目光相遇,像是识得他一般,略点了下头,稍稍移动剑柄冲那蒙女指了一指。
却漕帮在码头上的势力不,有人见老大遇上麻烦,早纠集来一帮弟兄欲群起相助。朱能带来的护卫也在暗处捋臂张拳,压制着漕帮的异动。
那漕帮老大原是船工出身,水下功夫撩,陆上近身搏斗却比不得朱能,几十个回合下来,已觉力亏气竭,而朱能却愈战愈勇,腰侧的佩刀似乎是多余的,根本不必出鞘。
漕帮老大且战且退,想将朱能往河岸上引,他好似猜透了这一意图,偏不上当。因见漕帮帮众逐渐汇聚而来,又恐燕王与王妃有何闪失,便想速战速决,用力一掼,将他攒到地下。他倒也有几分血性,犹不肯服输,刚想从地上爬起再打过,朱能已掣出佩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巡漕总兵的部队呼喝着分拨开人群姗姗来迟,当队首的总兵见到朱能时,忽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命手下看押住聚众滋事的漕帮帮众,陪着心附在朱能耳旁问道:“朱兄,你缘何在此,是否已迎回燕王殿下?”
朱能将佩刀收回刀鞘,来不及回应他,大步朝燕王走去,总兵紧随其后,正见眼前一双姿秀出的璧人,立时便觉此二人必是燕王与王妃无疑,正要俯身下拜,朱能回头轻声提点道:“殿下和王妃正微服巡游,切不可做出引人猜疑之举。”
总兵会意,驱散围观人群,才心翼翼地拱揖见礼,待燕王允准,便命手下押解着十数个出头的帮众离开。
风波已定,朱棣再看向对面时,方才那头戴箬笠之人早已不知去向。而那蒙古女子正幽幽地望着妙弋,突然飞奔而来。暗卫们迅速出动,将她格挡回原地。她仍不死心,朝妙弋喊道:“姑娘夫人,漕帮的人不会轻易放过我的,请夫人大发慈悲,救人救到底吧。”
接着,她将自己父母双亡,从草原颠沛流离而来的悲惨境遇泣诉一番。妙弋顿生恻隐之心,从袖中取出金珠,道:“这个赠与你,权当做盘缠,去投奔你的远亲,总好过此处蓉两生,再遇欺凌。”
蒙女并不去接,磕着响头道:“我的远亲绝非善人,他们卖过我一次,我死也不能再回去。夫人,你就收留下我吧,我能吃苦,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做,您就当可怜可怜我”
妙弋心中已有松动,她看向朱棣,而他也正注视着自己,见他并没出言反对,便作主应允了她。
蒙女欢喜不已,再拜相谢,被护卫带回安置,她经过朱棣身侧时,似有意与他相视,却被他冷厉的眼神惊骇到,心虚地低下头快步走过。
杏花似乎在一夜之间漫山遍野竞开,花瓣含苞时纯红,渐次开放时花色又逐步变淡,正是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沉寂了一冬的群山焕发着勃勃生机,遥看山岭间蜿蜒起伏,雄伟壮阔的万里长城与山脊两侧杏花遍野的绝美风光交相辉映,美得令人惊叹。
朱棣牵着妙弋的手在长城上恣意奔跑,春日暖阳下悠长的马道上,烽台上,垛墙箭窗边皆留下二人欢声笑语。
从宇墙一侧的了望口远望崇山峻岭,连片杏林春意盎然,妙弋指着从眼前叽叽喳喳,成对飞过的大喜鹊,笑道:“北地的客鹊竟这般肥硕,太有喜感啦。”
朱棣立在她身后,将环着她的两手搭放在砖墙上,道:“客鹊是一夫一妻的禽鸟,忠贞不渝,让人钦敬。”
妙弋靠在他胸前,含笑不言,等不到她的回应,朱棣心下总觉失落。与她历经吕嫣,云霓苦心孤诣想要嫁入王府之事后,她的极度克制与冷静包容,让他颇觉黯然。他的感情是炽烈而排他的,而她不是,她似乎已做好王府随时会纳娶侧妃的准备。在他看来,她的无私,到底是情淡爱驰的表现,这是他从心底里难以接受的。他低身将下巴轻放在她右肩,笑意渐收。
燕王仪卫抵达北平城楼下时,徐达已率城内百官迎候,于城门外稽首叩拜行礼。妙弋被朱棣挽着手走下车驾,抬眼便见到了父亲,她笑容灿烂,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徐达陪伴在侧,相送至燕王新府。这里本是曾经的元大都皇宫,朱元璋早有旨意,燕王就藩后的新王府无需再大兴土木建造,在北元原宫室的基础上改造翻修即可,虽是皇宫的规格,一方面也是出于俭省考量,不为逾制。
徐达将王驾请入府门,道:“臣奉皇命重兴土木,已为殿下和王妃建缮府中一切,若有不周之处,臣即命良匠返工缮饰。”
妙弋笑道:“我和殿下才去过爹爹督建的居庸关,下九塞,居庸其一也。您亲自验收的工程,岂会不周。”
朱棣也道:“岳丈大人不但要总督北平军务,时刻备战,还要为修缮王府之事分心劳累,我和妙弋怎生过意的去。”
宏伟的殿宇前,徐达停步朝王驾拱揖,道:“这都是臣应该做的,殿下初来藩地,路途劳顿,可多休整几日,届时,臣会将藩国诸卫政事,军务等一一向殿下交割清楚。”
朱棣颔首道:“有劳岳丈大人。”
他并未先行迈入宫室,一再与徐达相让,把臂同入殿内。接风宴后,先是王府各署官按序叩拜见礼,又有地方官吏按阶品入见问安。命妇内眷们则在内苑谒见王妃,不尽的浮文套语,做不完的礼顺人情。直忙到夜幕笼垂之时,二人才先后返回寝殿。
朱棣一靠近卧榻,便发现多出一套被褥来,他皱着眉看向立在龙门架旁,正为他挂放衣物的妙弋,问道:“你那是何意?”
妙弋一时不知他所问何事,循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才了然道:“只是觉得分被而睡,四郎可以休息的更好一些。如今到了藩地,事无巨细全仗四郎经管,唯有好生安眠才可精力充沛,料理好多方事务。”
朱棣调侃道:“谁给你出的出意,今日来的那些命妇们吗?北平王府这么大,你是不是还准备与我分房而居!”
妙弋故作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我确有此意。”
朱棣瞬间板下脸来,看着她不以为意的样子,却又欲言又止。是夜,他还是忍不住掀被挪进她的锦衾之中,妙弋迷迷糊糊地推着他的手,道:“你怎么还没睡着,我好困,别动。”
她连眼睛都不睁,如何看得到他气怒的表情。若非心疼她日间操持内务确已疲乏,他真想把她揪起来好好道一番,多少次她不经意的疏离之举,已快触碰到他发作的底线。
她在衾被中握上他的手,安稳入眠。看着她柔美的侧颜,他的唇角又不觉微微上扬,明明还对她成见未除,此刻又觉没那么紧要了。半睡半醒间,她翻身窝在他怀中,额头贴着他松散的睡袍衣襟,安适地睡去。
夜色掩映下的府苑深处,两个丫鬟提着灯笼结伴走在游廊下。突然,一阵阴冷的寒风吹过,灯烛明明灭灭,将熄未熄之时,廊前一道白影倏地闪过,她两人停下脚步,哆嗦着互相确认着道:“你看到了吗?”
两人同时点点头,眼中开始有了惊惧之色,急忙挽紧了对方的手,胆子大点儿的丫鬟道:“可能是后花园豢养的白鹤又误跑了出来,咱们快回房去吧。”
正要继续前行,身后蓦地传来女子的哭声,静夜里显得格外诡秘。两个半大的女孩儿面面相觑,壮着胆慢慢扭回头察看,昏暗幽深的廊下,一个浑身素白,散发遮面的女人,瞪圆了一双空洞的眼睛,双足离地,朝两人飘近……
恐怖的尖叫声划破宁静的夜,诡秘的哭声戛然而止。
妙弋从噩梦中惊醒,她睁开眼时,朱棣正轻晃着她,目光中满是担忧,问道:“梦到什么了?醒一醒……别怕。”
她抬起双臂环上他颈项,在他的安抚下,才渐渐平静下来,道:“对不起,吵醒你了。”
朱棣轻吻她额头,道:“没有,我并没睡着。”
她重又埋首在他胸前,想着冯嬷嬷曾告诫她,殿下偶有失寐之症且寐而易醒。她也是在近期才察觉到他不易入睡,睡而不实。仔细考量过,才提出分被或分房而眠,岂知他竟不允,还故意挤在她被郑她如呓语般在他怀中道:“明日,我搬去偏殿睡。”
朱棣听她平白无故地出这么一句,不悦道:“休想,不准多此一举。”
她偷笑道:“那我们各退一步,明日起,你用单独的衾被。”
绕了一圈,她的目的竟又是要分被而眠,他未置可否,干脆闭起眼,似睡着一般,不再理会她。
王府中开始流传出府苑有邪祟出没的传闻,下人之间传的有板有眼,似乎人人都见过那鬼魅狰狞的面目。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燕王也很快听闻了此事。他原想下个禁言令便可,却发觉事情并没想象中那么简单,越来越多的人都在夜半时分听到那似有若无,飘忽不定的鬼哭……
总管太监东宝领着当事的两个丫鬟,要她们在燕王面前如实供述,那丫鬟仍沉浸在惊恐中,颤栗着回忆道:“她的眼睛里没有瞳仁,双足离地仍能飘行,奴婢们听到她的哭声,何止头皮发麻,三魂都没了七魄。”
朱棣在王座上发问:“你可看仔细了,她还有何特征?”
另一个丫鬟突然记起了什么,道:“奴婢依稀看到,她额上佩戴了撩眉珠只有蒙族女子才会佩戴那种头饰,王府原是残元的皇宫,会不会是过去的怨灵阴魂不散,又来作祟”
朱棣怒喝道:“大胆贱婢,鬼话连篇!你二人讹言惑众,扰乱王府上下视听,实乃居心险恶。东宝,将她们拖下去,杖责二十,看谁还敢造谣生事!”
府中过半仆役都被传至殿前观看杖刑责罚,众人噤若寒蝉,唯有挨罚者凄厉的惨叫声回荡不绝。
燕王以杀鸡骇猴之法警示众人,同时命又朱能亲领护院卫队加强巡察,接连数日,府中平静无事,邪祟鬼魅之似乎也告一段落。
风和日丽,花明柳眉。盈月伴着妙弋在府苑内闲步,快至花房时,一名手捧牡丹盆栽的婢女迎上前来,朝着妙弋行过跪礼,道:“奴婢阿茹娜给王妃请安。”
妙弋认出这阿茹娜便是通州救下的蒙女,她如今面色红润,从容大方,全然不似早前饱受欺凌,伶仃孤苦的情貌,笑着道:“是你啊,快起来。”
阿茹娜起身,言谢不住,道:“不曾想到,奴婢巧遇的贵人竟是燕王妃,实在三生有幸。”
妙弋问道:“你如今在花房里做事,可还习惯?”
阿茹娜连连点头,转了转腰身,道:“习惯,奴婢吃得饱,睡得好,从没过过如此安稳的日子,这两日才发觉,奴婢的围腰都变紧了呢。”
盈月被她的憨态逗笑,道:“你倒是有福气,那日偏遇到了王妃替你打抱不平,又将你带回了王府。”
阿茹娜道:“奴婢愿追随王妃一辈子,只是,花房偏远,奴婢不能时刻在王妃身边伺候,难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