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晚,斑竹林场镇的街口,公路边的铁匠铺里,一盏昏暗的电灯下,两米高的灰色铁炉稳稳地矗立在三个墙的角落,三个铁匠师傅正在三个铁炉下打农具,火红的炉膛里映出的火光把整个铺子照得红彤彤的。
漆澈的父亲忙完了自己的活路,往炉膛里倒了一撮箕煤灰,用火铲刨平,一层厚厚的煤灰严严实实地铺在了炭火上,这样火势能保留到第二天,用火钩刨松煤灰,火势就能迅速恢复成熊熊的火焰。
一股青烟从煤灰上袅袅升起,怪味弥漫起来,因为前后敞开的大门,被冬风一吹,很快就消散了。
漆父光着上身收拾起打好的锄头,“哐”的一声,把它丟进了成品堆里。他从铺满碳灰的门后取下一张汗巾,反背起两手,从脊背处拉起这条长布巾,上下扯动,擦去背心的汗水,一边对着一间狭小低矮的屋子喊:
“漆澈,到年关了,明天赶场,记住把一年的欠账收完哦。”
“好勒。”坐在一根长木椅上的漆澈转过头,对着他父亲回应着。
铁匠铺的一面有间狭小的屋子,里面相向坐着两个靑年——漆澈和秋莎。
今天是周末,秋莎是漆撤邀请过来耍的。
他们一个坐在一张长条木椅上,一个坐在对面的床沿上。
第一次同一个男人单独坐在一间屋子里,秋莎尴尬难受,尽管昏暗的灯模糊了视线,但她脸儿烫得如炭火,心跳如爆竹,说起话来有一搭,没一搭,语无伦次,连自已都觉得不知所云。但是她只得硬着头皮撑下去。
这种尴尬把她折磨得痛苦。
漆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世界如此寂静,寂静得只顷听到屋外传来的“叮叮当当“的锻铁声,一把把农具正在被铁匠锻打出来了。
拘谨了好久的漆澈最后终于开了口,“我摆个笑话给你听哈,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笑话。“
“你说嘛。“秋莎觉得自己心脏跳得老高,撞痛了胸脯,她低头小声回答着,没敢抬头望他。
“我从小在父亲的农具厂打杂帮忙,生煤火,劈材,挑水,淬火、煮饭。除了栽秧打谷农忙季节,更多的时候,逢赶场天就坐在农具厂门口的农具摊前,帮着出售镰刀锄头据镰铧等等。
“唉,你不晓得,那些贫困吝啬的农民有多难得对付。他们总是对摆在门板上琳琅满目的农具,挑剔出各种毛病:要么刀口钝了,要么铁含量少了,要么不耐用,等等,反正怎么少得了钱就怎么歪着扯。”
漆澈说:“我在他们面前,就像一只被展示在门板上的小猪,被人群围在中间,挑肥捡瘦,评头论足,甚至凌辱。自己还得陪着他们露出笑脸。刚到发育期的时候,因为年关了,自己讨不回一个青年农妇购置农具而拖欠的钱,还被父亲打了几巴掌,把鼻血和牙齿血都揍出来了。”
漆撤吐一口唾沫,继续说:“那年,我去一个妇女家讨帐,走到农妇那个村,看到一个妇女正在坝子下的油菜田里割猪草,把一个肥屁股撅得老高,露出了红内裤。听见我问路,她抬起一张狭小的脸巴,露出了尖下巴,我一看不打紧,原来我要找的人就是她,她也即刻认出了我。
我正开口讨要欠账,她却起身背起背篼,朝坡上走去,边走边唱着山歌:
大山木叶烂成堆
只因小郎不会吹
几时吹得木叶叫
只用木叶不用媒
我心想她要逃跑,紧跟着她撵。她不时停下来,转身斜眼瞟着我。继续唱着:
高坡上种荞哪用灰
哥妹相爱哪用媒
用得灰来荞要倒
用得媒来惹是非
直到我追了那个妇女五里山路,那个妇女见甩不脱我,只得停下来,四周静寂,荒无人烟。她怪笑了下,对我说:‘小伙子,想吃奶奶青菜吗,要不我煮给你吃。’
我老实地说:‘我不是来吃奶奶青菜的,我是来讨账的,你还差我们两把镰刀的钱呢。’‘哎唷__,放心吧,我就是卖身也要把钱给你。’可是她那古怪的表情,把我吓了一大跳。”
漆澈对秋莎谈了自己的困惑,出售农具有种天然的说不清的侮辱感或者一种抗逆的情绪。
所以,当他父亲——那个老铁匠一旦吩咐他收钱的时候,他是既害怕又尴尬,种种稀奇古怪的念头一一涌上心头。
此时,他的对面坐着的秋莎,一个长相平平的女子,没有倾国倾城之貌,但相当的亲切、质朴,长相端庄,眉目间透出一股书卷气,两根漆黑的小辫子搭在肩上,额头上留在一溜齐眉的留海。漆撤几乎没见过哪个女子像这样沉静,虽然长相平淡,但是对漆澈来说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说完这些话,外面又传来枯燥而干憋的锻铁声,“叮当“,“叮当“,“叮当“……
漆撤难受地站起来,走到临窗的一张脏兮兮的长条桌前,上面置放着一台崭新大型收录机。
他一边按下放音键,一边说:“这台收录机是我用一个月的工资来购买的。“
接着他打开了墙壁上的一台小型黑白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放香港武打电影片《大地双英》。他征求秋莎的意见:“你想看电视吗,还是想听音乐?”
收录机里播放着一首扣人心弦的歌曲:“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依然怎样地转个不停,春风不解风情,……”
这首歌一播放出来,立即就吸引了秋莎,秋莎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到电视旁,关掉了收录机上方墙上嘈杂的电视机,凝神静气地倾听那首歌,接着重放第二遍,重放第三遍。
不经意间,漆澈发现秋莎眼睛里冒出一种晶亮的东西,又迅速地滚落了下来。
心里暗暗发笑,无非是首歌嘛,哪来这么多愁善感?
他怎么能理解秋莎吃了上顿愁下顿,捉襟见肘,举步维艰,漂浮不定的心境呢?那像溪流样缓缓流淌的旋律和像春风样暖和的歌声,深深地摄住了秋莎的心。她觉得能收留她的漆澈,仿佛在向受伤的她倾诉着款款深情,带给她一个安稳的栖息的窝,并在默默中承诺着《明天更美好》的诺言。
秋莎分明从漆澈的母亲和这首歌里依稀找到了家的依赖和家的温暖。
夜晚秋莎和漆澈的母亲睡在一张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秋莎从漆澈的谈话中,既感到脸红心跳,又感到漆澈谈吐的粗俗。联想着漆澈给秋莎写过的信,他直接谈到两人的相识和接触,再三强调两人的陌生和接触的尴尬。秋莎既感觉不到他的关心,也感觉不到他对将来的打算。秋莎见信后,心头像压着一坨沉重的石头,非常的难受。
秋莎虽然没有恋爱的经历,但是,叔父那帮同学一到家里来,就谈论中国改革的国家大事,谈自己的抱负,畅谈自己在这个历史变革时期的理想。秋莎大学里正在追求她的同学,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要了解她生活的困难,给她讨论《安娜.卡列林娜》和《名利场》中的人物。
漆澈的表现给秋莎带来隐隐的不安和深深的不快,然而秋莎替漆澈找理由,虽然他不善于表达,可能因为他见识少,或者与秋莎接触的时间短,不熟悉。只要漆澈这个人长得高大,模样过得去,经济稳定,在今后共同的日子里,秋莎可以帮助他改变那些幼稚的想法,开启他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理想的追求。就是他的拱背,她也有信心给他纠正过来。
秋莎非常自信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