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殿,内殿。
顾若飞自窗而入,暗中紫衣卫并未阻拦,萧沉也并未现身。
一室昏暗,但顾若飞目力极好,寻了处椅子安坐,此时,闻得账内声音起,沉稳又带着几分嘶哑的声音传出,“来人,掌灯。”
板凳进来时端着一盏油灯,油灯入室,屋子里昏昏暗暗的逐渐亮堂起来,板凳去寻灯盏点灯时,就见一个人影,那人影嘴角含着冷笑,正看着他。
板凳吓得跌坐在地,手中油灯翻落,而他更是几乎惊恐尖叫,在地上又趴着又急忙跪着走,张嘴想喊出声时却被一双手捂住了嘴,这一触碰可更是吓坏了,仿佛像是有人正顺着他的嘴边向下去游走想扼住他的喉咙索他的命,直到捂住他嘴的那人在他耳边呵斥他:“安静!是娘娘!”
一声呵斥贯穿耳膜,板凳似是有片刻冷静下来,然后微怔住。
顾若飞伸手去捡刚板凳摔在地上时丢到地上的油灯盏,这油灯灯芯看着好像是一条搓成长条的棉线做成的,灯油洒落在厚重的地毯上,然而灯火顽强,竟还未熄灭。
顾若飞拿起灯盏,自顾自点起了自己所坐软榻旁案几上的烛灯,一口气,吹灭油灯,竟是突然笑道:“小板凳啊,当时破庙初见你时,你正被人欺负着,也是这般不禁吓,一吓你欺负你就满地打滚,所以后来给你取名板凳,为的就是让你能挨住打,皮实些,怎么这么多年,一点长进也没有。受了惊吓要么还手要么快跑,缩成一团岂不是任人欺负的样子?”
板凳闻言竟是比刚才耳边的一声呵斥更要起作用,顿时瞪大了眼睛向着软塌看去,灯火渐明,那人容颜初现。
只见那人一身暗衣,似有血腥气息在空气中环绕扩散,她衣裙边角也尽是破损,板凳突然眼睛蓄满了泪水,一个一个地磕着响头,半响,终于鼓足勇气怯怯地伸手,却终是不敢去触碰那人。
她似是亡灵,像是幽魂,又或者是刚从载满腐烂尸体的沼泽里踏出来的孤魂野鬼,满身恶臭,一身泥泞。她一脚入地狱,一脚出生死,嘴角露出的冷冷笑意威慑着自己,伸长了只余下白骨的双臂向着自己锁魂夺魄,将吞下自己的性命用做她死而复生的盘中之物。
尽是血腥,尽是阴森,尽是寒冷。
而板凳耳边此刻只残留着刚才她的话语,萦绕不绝。
忽然间,他不怕了,也不惧了,什么胡思乱想和昼夜不安的猜想通通都抛到脑后,跪走在那人面前,终于嚎啕大哭出声,“娘娘!太子妃娘娘!不...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回来了!奴才日夜盼着您想着您,竟是有一天成真了!”说完,哭着又笑着转身去寻另一人,向他哭笑着分享此时的难以置信与狂喜的悲切,“木头,木头啊!你看,是皇后娘娘啊!她回来了!”
木头也对着顾若飞重重磕头,“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顾若飞冷笑,“皇后娘娘?端颐皇后未册封之前就身死东宫大火,你二人莫不是记性不好?”
木头抬头看她,眼中尽是坚韧,语气尽是坚定,“不,皇后娘娘您就在我二人眼前。奴才木头,参见皇后娘娘。”说完又重重磕头,板凳已哭泣的不能言语,便随着木头将头磕得“咚咚”作响。
顾若飞淡淡一眼,似是不耐,又像是不忍,最终都化成一句:“都起吧。”
木头又是一头磕下去,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奴才,谢皇后娘娘恩典。”说完扶着颤颤巍巍已泣不成声的板凳站起来。
此时,龙床上的萧辑言说,“你二人,去备汤羹粥品,再将药箱拿来。”
萧辑下床,并未就寝,并未着寝衣,反而是一身外出时所穿的外袍,工整体贴,像是一直在这里等着她,她安坐不来,那便向她走去。
是板凳拿进来的药箱,还抽抽泣泣哭鼻子,好没个出息。
萧辑行至她面前,竟是单膝跪下,伸手去小心翼翼地查验她的伤,顾若飞有些许避开,直问:“我让萧墨去审刺客,可他不来回禀,你既命萧墨不许见我,那我就来此问你,萧墨何在。”
萧辑也直言,“先处理伤口。”
顾若飞冷笑:“威胁我?”
萧辑看她,直看进她冰冷的眼神,“我此生都不会威胁你。”
此言一落,萧辑又去触碰顾若飞的左臂,顾若飞未曾闪躲,却也不曾看他或是有任何言语,甚至连手臂上能感受的细微动作也刻意忽略。
萧辑说:“再拿一盏灯过来。”
板凳立刻用衣袖擦了眼泪,快步将远处桌上的一盏烛灯捧过来。屋内烛火刚亮,却仍有些昏暗,板凳未将烛灯放置到案几上,而是捧着烛火凑近顾若飞的伤口旁边,好让萧辑能看的更加分明些。
太医俆研虽然将伤口包扎的极好,可耐不住伤口颇深,浸湿了药粉,又渗出了纱布,萧辑仔细去解开,掩不住的眉眼凝重,一旁端着烛火的板凳也是倒吸一口冷气。
顾若飞肯定未曾仔细照顾自己的伤口,若不然,本是一个细长的长刀伤口怎会如此血腥浓重而又丑陋狰狞。
萧辑忍着自己的情绪,坚定着双手用清酒清洗了她的伤口,告诉她,清酒洗伤,会疼,暂且忍耐些。
萧辑在伤处上用了上好的止血药粉,说:“这药是外邦的贡品,药效清凉,不会太疼,也决计不会留疤,你且放心。”说完,然后重新为她包扎伤口,白布一圈圈的缠绕、收紧,如同他的心一般,一层一层的紧迫疼痛。
萧辑将她左臂放到案几上,嘱咐她:“这几日千万不可乱动。”
萧辑又去寻她右手,正当板凳不解时,就见萧辑执起的右手和手臂上虽无伤口,却青一块紫一块,看着也甚是渗人。
萧辑去看顾若飞,她脸色并无异常,思忖片刻,去解了她右手上的珠串,闻得她一身血腥气息,说:“去沐浴罢。”
顾若飞挑眉,未言,站起身来,自己去寻这乾坤内殿里的暗门。
乾坤殿内有一处暗门,顾若飞知。
暗门内,是从地下引出的一处暖泉。
萧辑看着顾若飞的身影缓缓入内,犹记当年顾若飞机缘巧合下发现这暖泉时的喜不胜收。
那时她凑巧在一堆杂草丛生的荒地里发现了这处暖泉,本是无人注意的荒地,可她偏偏执拗地费了四天四夜的时间才将这暖泉水搞了个清楚明白。
原来这暖泉竟源自京郊梧山,是山上的泉水流至地底下面,再在某处地方自地下涌出而有的暖泉。那时顾若飞深感自己孤陋寡闻,实在不清楚为何这泉水自底下涌出就会变暖,便就去问兄长、问夫子、翻古籍。
那时的顾若飞,刚是十一岁,看似是个腹有诗书的名门闺秀,实则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小丫头。
那时的顾若飞,心怀天地,因为这暖泉源头看似简陋、荒芜、不起眼,但实则勘探后发觉水系庞大,暴漏于地表之上可轻易看见的暖泉水不过十分之二、三,所以顾若飞这个十一岁的小姑娘竟然时时刻刻都在想,怎样引水入京都,入皇城,最好入了京都中家家户户的门槛,虽不是福泽天下万民,却也造福一方。
当时,兄长护着她,萧辑这个大哥哥由着她,每天寻着大人不在的时候就陪着她原形毕露、异想天开。
而此时的暖泉,虽未至千家万户,但却已入皇城。
萧辑眼中身影不见,顾若飞已入了暗门。
暗门内,别有一番天地,热气腾腾的雾气半升在空中,像是云中仙境,敞亮而温暖,刚好净化顾若飞的一身血污。
顾若飞未曾招来婢女侍候,自己一手异常费力地褪下一身衣裙,踏入了暖泉。
暖泉渐渐温暖了身子,可顾若飞的心不暖,甚至是讽刺。
须臾,有人进来,是紫宸。
紫宸捧着衣物,对顾若飞说:“娘娘,您左手不便。主子吩咐属下帮您沐浴更衣。”
顾若飞看她一眼,点一下头,算是应承了。
顾若飞想不到紫宸这个杀人狠厉不眨眼的紫衣卫,除了能束得一头好发,还能将这种活儿做的如此细致。
紫宸侍候着,顾若飞竟是几分昏昏欲睡,甚至就想这么睡过去,就可以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面对与抗争。
最后时,紫宸拿了白布,去擦拭顾若飞左手,顾若飞的左臂一直搭在暖泉池边,不曾也不能沾水。
紫宸去擦拭血迹已干的左手,但是不管紫宸擦拭几遍,都能看出手上残留的血印,手的纹路,被染得鲜红,指甲缝里,也尽是血色。
顾若飞偏头看她这么的细致入微,一笑,“可以了,已经很干净了。”
紫宸边擦拭着最后一遍,真诚道,“属下还未曾谢过娘娘救命之恩。”
“嗯?”顾若飞一时未曾反应过来。
紫宸说:“杀敌时,您用暗器杀了偷袭我的刺客。”
顾若飞像是恢复了几分顽劣性子,毫不客气地说:“不用谢。”
然后又毫不吝啬地赞扬道,“你的长鞭用得不错。”
此时得顾若飞称赞,紫宸有着说不上的欣喜涌上心头,忙道:“娘娘过誉,娘娘您的长刀也用得好。”
顾若飞挑眉,反问,“比起紫衣卫呢?”
半响未闻声音,顾若飞去看紫宸,紫宸脸色精彩,也是,她本就身为紫衣卫,却也不好诋毁自家人。
顾若飞未放在心上,右手撑着身子站起来,“逗你的,不用一脸纠结,更衣罢。”
紫宸赶忙去伸手扶顾若飞,侍候她用干的白布净发,侍候她穿上里衣,穿上一身浅紫色的宽袖衣裙,宽袖放下,正好遮住了左臂的伤。
紫宸跟着顾若飞出了暗门,紫宸自行出了殿门。
顾若飞又去坐到刚坐在的软塌上,萧辑本坐在与她并排的软塌上,见她过来坐下后,又过来,还是刚才那样的姿势,执起她刚未处理的、满是淤伤的右臂,涂上药膏,复又放下。
萧辑去看木头,木头得了眼色,片刻间,木头亲自端了夜宵上来。
一道汤品,一道菜品,一壶清茶,一碗粥,还有两盏点心和两盏水果。
这一盘一碗的摆放下来,竟将顾若飞平常的吃食喜好包了个全乎。
萧沥再与她对坐时,亲自将粥和汤品放到她前面,另外又重新摆放了其他的碟盏。
顾若飞执起汤匙,并未言他,喝汤喝粥,再放下汤匙时,萧辑将一盏点心推到她面前,又倒了一盏清茶放在左侧。
顾若飞见此,又只静静地将茶水喝下。
半响,对面那人再无其他动作,顾若飞抬眼去看他,忽然挑眉,竟是笑问:“是要侍寝吗?”
萧辑闻言,片刻间,眼中的温暖凉了几分,说:“你们退下。”
一旁侍候的木头和板凳退下的悄无声息,静到连关门的声音也寻不到一二。
顾若飞见他面色不好,自己却是心情舒畅,将能动的右臂搭在案几上撑着下巴,颇为认真的又问他一遍:“接下来,是要侍寝吗?”
萧辑面对她,尽是无奈与无措,“你明知我并无此意。”
“并无此意?”顾若飞重复他的话,说着,拿起一个点心,似是把玩又像是仔细欣赏着上面的精致花样儿,顾若飞言语冷了几分,不看他,却正了脸色,冷道:“既然并无此意,那就来谈谈正事。萧墨何在。”
萧辑转头看她,只见她一脸肃穆,却心想着,和她一起,虽是如此情景,但这样...也好。
下一刻,萧辑出声,一声叫道:“萧墨。”
萧墨自暗中而出,向二人跪拜,“属下见过主子,见过娘娘。”
顾若飞出言相问,“今日之事,我让你去审,可有结果?”
萧墨抱拳拱手,“回娘娘,属下无能,并未有结果,也未曾寻得有用线索,一应酷刑也皆试过,刺客直言不知内情。”
“可有买凶杀人者雇佣?”
“并无,甚至刺客头目属下也未曾审讯出是谁。”
“京都巡卫司和宫内御林军近日里可曾见过可疑之人?”顾若飞又问。
“回娘娘,属下派遣青衣卫对这两处都仔细询问过,回答皆是并未见到可疑之人。”萧墨答到。
顾若飞沉默片刻,道:“刺客都杀了罢。”
萧墨沉默片刻后拱手又言:“有一事是属下办事不周,属下自进京起就带着十二青衣卫护在娘娘暗中,刺客来袭时,先有一批刺客暗中对属下等进行了偷袭,所以我等未曾及时现身杀敌,致使您受伤,此事还请娘娘治罪。”
顾若飞闻言,道:“无事,萧沉已及时相救。”
萧墨又拱手一拜,后退下。
沉默片刻,顾若飞第一次转头主动去迎萧辑的眼神,顾若飞还是那般淡然模样,道:“事情有一再有二,你是否是无能?”
萧辑道:“是,两次...我都不曾护你周全。”
“上次都说了,你查不出,那就我来。”顾若飞冷硬道。
萧辑闻言,也是沉默片刻,然后道:“此情形...”
顾若飞接话,“看似毫无破绽,与你给我的卷册所载录的情形相差无几。”
萧辑应声道:“是。”这声似是带有无奈与自嘲。
顾若飞闻言淡笑,此情此景下,这淡笑更像是讽刺,“帝王之术,不过权衡四海,平复朝纲,这些你都日益精进,那怎么这件如此小事倒像是将你困住了?”顾若飞正色又言,“我与萧沥说过,戏子做戏而已,看戏者岂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而此时萧辑眼中的景色就正像是泰山之上的层层迷雾,一云遮目,便再看不见泰山之巅的风起云涌。
“面对此事,我自是身处困境不得而出,你当知道,因为此事,我失去了自己的妻子...”萧辑沉默,又继续道:“三年来,事无巨细,有关当日之事我都细细查过,却始终不得结果。”
顾若飞忽冷冷道:“当年往事,不必再言,身死一遭,你当知道我不是曾经的顾盎,又岂会困顿于当年旧情。”不等萧辑反应,又直接说:“今日来此,主要一事,这背后之人,我定要查出,京都之内,若有阻拦,不论情面,我必杀之。”
萧辑应道,“却是应该如此,我特让你去查今日刺杀之事,也是给了你一个行走京都上下正大光明的理由,你只管放手去做,我既被蒙了双眼,那便就站在你身后罢。”
顾若飞清冷一眼,事情已谈,本想直接出窗而走,却被萧辑一手拉住。
萧辑将药放入她手中后,在别无他话,顾若飞看一眼手中药膏也未言其他,一跃而出,回了乾元殿。
顾若飞走后,萧辑后怕地想着今晚之事。
雍和殿宴席后,他刚与萧沥、顾洵回了御书房,就听紫衣卫来禀说雍和殿刺杀。
刺杀,这二字的寒冷与血光如当年一般疾风厉行地向他扑面而去,他生怕这一次,也如曾经那般,来不及。
既然背后那人如此狠毒,那就由着她,哪怕京都天翻地覆,也要由着她将那背后之人揪出来,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