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三院，程少民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老院长报到。上次私自进京的事刚完，这次又来了一个十日不归，如此违纪的事在三院前所未有。

老院长正在办公室里，在等他。程少民很了解老院长，他是个非常规矩的人，自己守规矩别人也要守规矩，对待工作那叫一个认真负责，下班没事就来院里找点事干。一次朵朵晚上来拿东西，一点风都没有，门就自己关了，朵朵大声说话壮胆：谁吃饱了没事来吓人啊？没人说话，她趴到窗子上向外看，黑乎乎的就见一只爪子抓过来，当时就吓尿了裤子，人家老院长不慌不忙，这时候才自报家门。

程少民摇摇头。这么一个没人情味的工作狂，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揣揣不安地进了门，程少民依然镇定。老院长若无其事地看看他，“啪”地把一件东西拍到桌子上，是银行卡。

完蛋，糖衣炮弹也给退回来了。程少民小有紧张，直直站着，连坐都不敢坐。

“还不把东西拿走？要是有人进来，我就说你贿赂我。”老院长轻蔑地看着他说，然后自己慢慢喝茶，有滋有味地喝茶。

程少民道：“钱是你问我借的，还钱应该说声谢谢。”

老院长手里的茶杯一下就掉在桌子上，弄得满桌子的茶水，然后这杯子继续掉在地上，摔成十八片。老院长心里好气。这小子大祸临头还敢跟我争嘴！

程少民拿起抹布把水擦个干净，把粘满水的银行卡装起来，搬过椅子自己坐下。

老院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标题是：对工作人员程少民的处理决定。

居然是记过处分。程少民有点哭笑不得，道：“老院长你也太狠了，这是要进档案的。”

“你想不进档案也行。”老院长很坏地瞅着他，“不过以后你的工作必须饱满，要相当地饱满。”

“好，”程少民说，“这一个月，院里的事我包了。”

老院长伸出拇指和小指，程少民咬咬牙道：“听你的，就两个月。”

老院长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说：“半年。”

程少民差点被这老人家气得背过气去！“也给我一张纸。”他说。

拿起纸，他写了四个大字：辞职报告。正准备往下写，老院长一把按住了他的笔，大方地说：“好吧就依你，两个月。”

“我要给部长打电话。”程少民说。

老院长瞪着眼睛。“我有许部长的电话，”程少民道，“不过既然是工作上的问题，那就应该打工作电话，你不是怕部长吧？”

老院长不信邪，心想难道许部长成了你的娘家人了？立刻拨通电话，许部长马上就接了。

程少民抓起电话道：“许部长，我是程少民，请问您知道柳娟爸爸的事吗？”

“怎么会不知道？”许部长说，“昨天我听说大致脱离了危险，好像还是你找的医生，正要问问呢。你为什么用这个电话？”

“的确是我去找的医生，”程少民道，“医生是我从山里请来的。但是我耽误了工作，我们院长要处分我。”

“这个嘛——”许部长似乎有些为难，“说你是见义勇为吧，可病不是你治的，这个奖状难发。”

老院长在旁边看着，程少民没聊几句就把电话递给他。老院长认真听着电话，反复说着两个字：好，是。程少民心里冷笑。

好一阵子，看来许部长对老院长说了不少话，终于通话结束。老院长居然面带笑容，程少民挖苦他：“看来你不让领导批评两句就不舒服啊？”

“你懂什么？许部长欠了我的人情。”老院长说着把手一伸，“那姑娘很优秀啊。照片拿来，我倒要看看什么人把你迷成了这个样子。”

“我没心情，”程少民不依不饶，“我这一辈子都快让你给毁了。”

老院长手一挥道：“提那干什么？何况你都答应要加班两个月了。”

“一天我都不干。”程少民站起来，拿起那张处理决定往桌上一摔，“我最恨别人威胁我。”

老院长赶紧把处理决定扯成八片，脸上一脸的无奈：“好吧，小祖宗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反正我也管不了你。”

程少民正往外走，一听这话心就软了。

晚饭是张笑林和胡一文请客，二位都是课题组长。程少民心里实在不想吃这顿饭。

饭桌上他耳朵里灌满了牢骚话。

院里课题组每年的工作任务有两个部分，一是上面下来的计划课题，另一部分是自己选的研究课题，对于这些研究人员而言，计划课题不过是被动干活，自选课题才是正儿八经的科研。考虑到给大家留有自选课题的时间，以往每年的计划课题数量有限，可是现在计划课题数量大大增加，严重影响了大家的前程。

程少民一言不发。大伙儿面面相觑，别人不敢说话，李俊峰道：“你是怎么回事啊？”

“是啊，”胡一文接话，“你还是不是咱们的大才子了？以前你常说，我程少民谁都不怕，就怕老院长装可怜。这事你不出头谁敢出头？”

程少民道：“这些天我经历了太多的事，真的累了。我答应老院长做一个月的苦工，我们组不用多操心，以后你们的事我优先安排。”

张笑林苦着脸道：“这也不行啊，又不是一天两天。大家忍气吞声不说话不就是等你回来吗？老院长能治我们，他治的了你吗？把三院比作一座王府，你就是王爷，咱们老院长就不过是个管事的老太监。”

“你这么说就过分，”朵朵为他说话，“上次少民哥去北京你看老院长是怎么对待他的？过去再辉煌也成了历史，这几年我们都没有成果了。”

“这几年你们做的事瞒得了别人瞒得了我吗？”张笑林鼻子一哼，“少民你去北京不就是找部长谈成果的事吗？”

“天不仁地不义。你去跟部长说，要是如此对待我们，就把论文公开发布。”李俊峰气愤道。

“俊峰！”程少民皱眉道，“咱们可是有约定，怎么能说变就变？”

事实上他们不仅是约定，而是发了誓言。

“自古做大事的人，没有不受委屈的。”程少民叹口气，站起来跟张笑林等人告辞，“才子已死，你们可以烧纸了。”

不知道是哪位先贤说过：越是怕事越是有事。这句话真是有道理。

这天老院长来到他们课题组，后面跟着刘秘书，大家一看就感到紧张。老院长来很正常，刘秘书来也很正常，但是一块来就很不正常，这俩人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都停一下。我有事要宣布。”老院长从来不端架子，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凝重过。

李俊峰把手里的器具一放，赶过来问：“老院长，你不是又要给我们追加计划吧？我们现在的任务都做不完。你要是把爷们当劳工使的话，我辞职。”

老院长翻了他一眼，怪里怪气地说：“连你们组长都要走了，你辞职有什么关系？”

李俊峰立马傻眼了。他看着程少民，程少民也看着他，俩人的脸上都是问号。人们一下子就围上来，老院长讲：“从现在起，俞青接任组长位置，程少民另有安排。少民啊，你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等等，”程少民心里好不反感，盯着他问，“我没有卖给谁，我有自由，院长我的事你是不是应该先跟我打个招呼？你这么做像话吗？”

老所长把头摇的像拨浪鼓，纳闷道：“这事你就一点不知道？你这手眼通天的人，一趟一趟去北京就没谈你的工作？”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虽然你这几年没少气我，可是你自己想想，我就愿意你走吗？”

大家看着老院长。以前他们常常私下议论说他是个冷血动物，就算家里死了人脸上也不会有悲伤，但是这次悲伤还真在他脸上出现了；虽说他也会装，但真就装不出来悲伤来。

程少民无语，正跟着老院长离开，背后李俊峰大声说：“这里面有阴谋。”

老院长回头训他：“你还嫌不乱？跟着瞎掺和什么？”

晚饭时间，组里的人在李家堂二楼聚齐，只有俞青没到。李家堂是个小饭馆，看着不起眼，做的菜却是这一带最好的。

“她不会来了。”一直盯着窗外的魏东鹏回来对大家说。

“她早就瞄上组长的位子。”李俊峰显得忿忿不平，“三院这么多组她随便挑，非要赖在咱们这个功勋团队。”上次实验发生的事让他一直不能平静，他发现她居然记仇。

“别这么说，我从来没说要走。”程少民劝他。

“早晚主任的位置不是你的？”李俊峰道，“我看连老院长都巴不得你走。你走了他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免得你碍手碍脚。”

“不会吧？”程少民觉得他越说越过分了，“如果上次不是我说情说不定咱们院都没了呢。”

李俊峰尖锐地说：“你以为老院长会感你的情？不是你把咱们的成果藏着掖着，现在老院长有多风光？”

程少民真被他搅糊涂了。这话不无道理啊。他回头看着魏东鹏，魏东鹏说话不多，其实很有脑子。

“有道理，”魏东鹏直点头，“今天老院长就很奇怪，直接点了俞青的组长，这是要赶你走啊。”说完就有些伤感，别的人也跟着唏嘘起来。

“想让我走也没这么容易，我现在就跟许部长打电话。”程少民拿起手机，魏东鹏看他有些着急，拦住他说：“你是跟院长怎么谈的呀？”

程少民想了想说：“你们多虑了。早上刘副部长就给发了调令，一上午就催了两次，老院长不放心就给许部长打过去，许部长说这事他知道，但是他正在谈事，没空说话，如果我这儿没问题就这么办，有问题由我直接找他。下午我去先找的刘副，他说这事紧急耽误不得，我就没敢耽误时间，直接打给许部长，可这时就很不顺，许部长一直听不了电话，我就一直等到下班。”

“一个闲职用得着这么催命吗？”李俊峰说，“我看这里有名堂。”

“对了，刘副部长还说是为了照顾我，他怎么知道我跟柳娟的事？”程少民感到真是云里雾里的。

朵朵插话说：“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是大领导，一传十十传百的？不会是你那位心上人急着来招驸马吧？”

“她怎么可能她么做，况且我们的事八字都没一撇。”程少民一挥手。

朵朵气他说：“没一撇你都这么拼命？谁信啊。我看都煮成熟饭了。”朵朵的儿子海军在旁边，听不明白问：“妈妈什么叫煮成熟饭啊？”

“海军乖，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好不好？”程少民简直受不了这娘俩的双响炮，还要苦着脸求他。

“打电话吧。”李俊峰说。

程少民拨通部长的私人电话，直接放大了声音，这里都不是外人。接电话的是个甜甜的女声：“是程少民吗？今天你可以不打扰部长吗？”

大伙儿都愣住了。这才几点，神马情况啊？

程少民没楞，他很气。“是部长要我打电话找他的。”他连称呼都省了。

“但是现在部长刚刚睡着。”女声温柔地说，“他最近是带病工作，刚才做完理疗。你看——”

程少民能说什么呢？“你明天再来电话吧。”对方立刻挂断了。

“北京人怎么都这样啊？”程少民说。柳娟爸爸一病就手机停机，部长一不舒服都把电话交给秘书。

“这女的是谁啊？”李俊峰说。

“秘书。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私人电话也交给秘书？”程少民想不通。

“他当然是有几个电话啊。”朵朵不屑道。

这么说这个电话还不是部长的最贴身的。程少民道：“我找柳娟。”

没想刚要动手柳娟主动来了电话，程少民喜出望外地接听，柳娟劈头扔来一句：“弱智哥你好，我爸爸要我给你打电话。”

顿时一片安静，都听呆了。

“给你寄去了食品和一套衣服，”柳娟听不到他说话，不乐意了，“怎么你连句谢谢都不说？”

谁都在想，这就差没寄内衣内裤了，还能没有关系？连小海军被感动了，指着程少民喊：“说谢谢，说谢谢。”

“你没看我这儿一堆人吗？你就这么回报我。”程少民现在都糊涂了。

“我怎么看的到，怎么还有孩子啊？”显然柳娟也愣了。

程少民突然觉得这个调令跟她有关：“你知道我调令的事吗？会不会是你爸爸找人下的调令？”

“我爸爸都给你下调令啦？”柳娟很是吃惊，有点慌乱，“不会的，等我问问。”

程少民深深喘了口气。他希望这事是她爸爸做的，那样一切就好办了。

“没有。”柳娟认真说，“你知道我爸爸不会这么做的啊？”

“等等我要问你，”程少民也很认真，“你爸爸有许部长最机密的电话号是吧？把它给我。”

“这——”柳娟有点犹豫，终于答应了，“好的。不过你不到实在不得已就不要打，我相信你。”

程少民心里终于安定了不少，问她：“你是不是要来？三天之内你不要来啊，我现在很乱，你也看到了。”

“是啊。”柳娟说，“一个星期之内我不可能去。我要等他真的好转，现在我不安心。”

结束了柳娟的电话，程少民还是犹豫这个电话什么时候打。李俊峰也拿不准主意了，今天一切都是那么地乱！魏东鹏说：“这样，明天先去院长那里看看，如果真的不能跟部长联系再打这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