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班程少民就来到了院长办公室。电话来了,他顺手就拿起来,正是刘副部长的声音:“我马上就要你的答复。”
“对不起,我现在不会给你答复。”程少民说话很冷。
“你是程少民?”刘副部长没想到居然是他,想了一想,“很好,那么你决定不执行部里的安排了?程少民,你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成果了。”
“无论我有没有成果,都比那些正在出成果的人更有贡献。”程少民道,“所以你最好不要把我的去留当做你权力的体现。”
“不愧是程少民啊,有点嚣张。”刘副部长笑了,“你以为你是像爱迪生那样发明了灯泡吗?基础科学目前对国家的科技进步没有多大作用,部里已经决定改变研究方向,在应用领域加大力度,要求收获实效。”
“原来这就是你们让科技部介入我们研究的根据。”程少民终于明白了课题计划变更的动机,冷笑着,“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新建研究院,连科学院都可以裁员一半。”
“你的研究成果不过是为国外的人才开发了思路,就像一股花香很快散去,然后什么都没有。”刘副部长有点激动,“清醒点吧年轻人。现在国家的生物技术严重落后,很多的技术检测只是人云亦云,缺乏科学含量,没有说服力。我们需要权威人士参与技术部门,这就是调你去监督局的原因。”
程少民不禁佩服这位副部长的经济头脑,反驳道:“技术部门的权威,根本无需第一流的科研人员。”
“一个无视国家利益的人不配称之为爱国,听说你一直以爱国自居。”刘副部长冷笑着,“几年前你什么都有了,现在你没成果没家庭,是不是舍不得这个工作?”
程少民立刻挂断了电话。这是领导应该说的话吗?典型的羞恼成怒。
“被部长训了?”一直观察的老院长说话,他并没有听清内容。
程少民掏出手机,但是立刻放回去,说了句:“透透气。”走出办公室。
心情很坏,程少民不敢现在就打给许部长,思路都乱了。感觉着这个调动不是许部长的主意,就是说并不是因为他的成果,可那是因为什么?电话响了,是柳娟。
“少民吗?你的事我知道了。”柳娟先表示同情,然后认真说,“你不要跟许部长打电话了。你调出来肯定是有原因的,你又何必留恋呢?去技术监督局换换脑子也好啊。”
她对他的称谓近了一层,这让他心情好了一些。“部长秘书给你打电话了?”他问。
“是的。”柳娟关心地说,“我知道你舍不得你的平台,可你想想,你还能做什么?你的这些好同事,他们不能一辈子靠着你,大家都要有自己的生活。”
这话点中了他的要害。“没有研究我还能做什么?没有他们我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程少民几乎是在叫喊。
“你不要这么激动啊。”电话里的柳娟好像是欲言又止,停了一会儿说,“先忍忍就过去了,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再回三院也可以,我答应你。”
程少民道:“我必须知道谜底,不然我连自己都没法交代。”
“早晚会知道的。听我一句好吗?我挂了。”柳娟挂断了电话。
程少民回到了工作室,大伙儿看着他,他有种灰溜溜的感觉。李俊峰看他这样就知道了答案,他从来没这么狼狈过,问他:“你签字了?”
程少民摇着头,看得出脸上的悲哀:“这里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
“惨败。”李俊峰凄笑一声,“就连你程少民也不能与权力抗争,权力太厉害了。干脆你出国吧?”
“什么?”程少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俊峰转过身去,走到门边背对着他说:“我也要走了,能不能一块走啊?”说完迅速跑掉。
大伙儿都低下了头,然后转过身去,掩饰着自己湿乎乎的眼睛。一群骄傲的羊,因为失去了强壮无比的头羊而不再荣耀,未来是什么,他们不敢想象。
北京站到了。程少民没有给柳娟打电话接站,独自一人出了站台,沿街看着夜景。
他要感受一下这里。虽然北京是他很熟的地方,但是这次来就不同,以后他要在这里工作了。
他把三院当作第二个家,那里有许多朋友,尤其是组里的人亲如兄弟姐妹。现在他问自己:这里能不能成为一个新家?马上他就摇头。
永远忘不了来三院报到的那一天。那是一个秋天,地里的庄稼熟了却还没有收割,他下了车一边看地图一边走着,突然就发现自己被包围在金黄的麦田里,和风吹过,一阵阵轻响,一股股清香,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植物的语言,嗅着它们的体香,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里,以至于当看到远处那栋实验大楼的时候,那颗心竟然狂跳不已。
但是北京实在让他找不到这样的感觉。这里的夜景是那么地华丽,华丽得失去了人间气息,他感觉不安,感觉随时都可能受到攻击的危险。这里这种感觉当然是有原因,天坛医院的不快刚刚散去,又出现了工作调动的阴云,驱之不散。
好在有柳娟父女的存在。这些天里,柳弘之不仅寄来许多礼物还每天按时给他打电话,虽然多数是由柳娟或者佳慧替他打的。
隐隐他还有那么点怀疑是许部长。临走老院长叮嘱要他来北京后去见许部长,说这是部长的意思。会不会保密工作做的很严,这是要秘密组建研究队伍呢?这样他就可以把同事拉过来,反而是一件大好事。
在宾馆住了一晚,睡的很不好。
早上起来洗漱的时候照着镜子,发现自己竟然有一丝苍老。他对着镜子叹气道:你真贱命啊。回想当初,自己娶了方一男这么漂亮的老婆,却不知道享受生活,而是依然像打仗一样地拼命工作,现在真的是闲了下来,又找到柳娟这样更动人的女人,可不仅不开心,反倒是吃不好睡不香了。
怎么会这样呢?他猛地就找到了答案。因为失去了研究室,没有研究室这日子就没法过。柳娟已经让他心乱如麻,如果不快点解决俩人的关系问题,即使有了比三院更好的工作平台,怕也难以出什么成果了。
中午,程少民打车到了柳娟家。果然是高官家庭,不仅独门独院,院子看上去还很大,大门也大,既厚实又宽阔,一侧还有个警卫室。
柳娟没有按照约定在门口等他,不过这里有人,一个全副武装并且手里握紧钢枪的战士,威风凛凛,浑身透出杀气。本来他想看看柳娟是不是在警卫室,现在就不敢过去。这位战士真好像要打仗的一样,难道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明显处于临战状态,必须要离他远一点。
正犹犹豫豫,肩膀上被人猛地拍了一掌,腰间又有个硬东西杵过来,同时耳边一声恐吓:“不许动!”
程少民身上出了冷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医院里的拍肩事件这还没过一个月呢。好在他的感觉还在,就觉着这个声音熟悉,回头一看,可不正是柳娟!
“没吓到你吗?”柳娟失望地看着他。程少民盯着她直摇头。这人怎么长不大一样,这把年纪还玩这种游戏。
“你爸爸的病还没好利索呢。”他戳了一下她的脑门。
“都好的差不多了。”柳娟根本没听进去。她的兴致未减,用手帮他整理整理散乱的头发,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他心里突然就感动,这是要自己端端正正地去见她爸爸啊。
柳娟说:“我就说你的胆子没这么大,你的额角有点汗,反应也变呆滞了。”
程少民真是哭笑不得。看着面前萌萌态的柳娟,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去抱起她,紧紧地,可只拉住了她的手。
柳娟拉着他就往家里跑,路过门口对士兵道:“谢谢你小王。”
“不用谢。”战士小王向她敬了个礼。
程少民回头看着战士小王,这人挺和气的嘛。“好啊,他刚才那样是你导演的啊。”他明白了。
“算你不傻。”柳娟乐的弯下腰去。
俩人穿过花坛,走进门洞,门口的柳弘之正颤颤巍巍地站着,由佳慧和护士两边搀扶。
程少民鞠了个躬:“柳伯伯好。”
柳弘之用力地点头,也躬身道:“恩人好。”
程少民真有点吃不消。“您这样做,我一个晚辈就承受不起,柳娟也帮过我啊。”他说着,突然意识到要穿帮,连忙打住,“您的身体还好吧?”
柳弘之没有说话,而是伸出了手,程小民双手去握住。柳弘之动情地道:“你不仅有天才,还是一个大智大勇的人,娟儿找到你是我们家的幸福。”
程少民连忙谦虚:“您太客气了。”
柳弘之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转身让道:“快里面请。”
“还是您先走。”程少民很有礼貌。
“不要说了。我请的是恩人,不是客人。”老人说话不容推辞。
里面的宴席早已布置停当。好宽敞的一间大客厅,中间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子,桌子很大,紫红溜光,像是有来历的名贵古董,上面摆好了酒和几套餐具,四周有七只椅子,一面两把,只有背对正墙的主位上是一把。程少民不再客气,过去直接坐在左首的第一只椅子上,却被佳慧赶过来拉了一下,佳慧对他指了指主位:“这是你的位置。”
这真让他受宠若惊,推让说:“这个有点不好。”
柳弘之慢慢走过来,随手拉把椅子坐下,累的喘着气道:“你先坐着。”
程少民从命,一坐下来就想起一件事:“我没有买礼物啊。我给忘记了。”
“很好。”老人看着他直点头,“你给我的已经太多,现在你的诚实就是送我的礼物。娟儿,你给恩人行个礼,咱们不能不懂事。”
柳娟走到程少民面前,看着爸爸问:“这该行什么礼啊?”柳弘之没说话。柳娟只好去瞅旁边的佳慧,佳慧也在摇头,拉起护士进了厨房。
柳娟为难了。“不会是要磕头谢恩吧?”她突然想起一本古书描写的情节。
“当然是。”柳弘之点头。女儿现在长大了,也善解人意了。
柳娟老大的不愿意,慢慢地屈膝,两手伸向程少民,跪到一半就站起来指着他道:“好哇,你都不扶我!”
“娟子。”柳弘之训她,“你是在替我谢恩。”他对女儿的称呼时常变,乖的时候她是娟儿,不听话的时候她是娟子。
柳娟点头答应,眼睛很凶地瞪着程少民。程少民知道她在偷着骂自己坏蛋,说:“我知道你不会跪的。”
柳娟一咬牙,直直就跪了下去,程少民一看不对,起来双手去搀,没想柳娟这次跪的很坚决,他搀不住向前一栽,就听一声闷响,俩人的脑袋结结实实地碰到一起,同时摔在地上。
柳娟被撞的眼冒金星,晕了一会儿才揉着额头问:“天啊,你是不是练过铁头功?”
程少民的情况比她还严重,这会儿才能说话:“我也想这么问你啊?看着撞上了你怎么还这么大的劲啊?”
柳娟看着心里好受一点,告诉他说:“你想让我吃亏啊,速度越快能量越大。”
“很好,”柳弘之非常高兴,“娟儿你为我做完了一件大事,这点牺牲值得。”
程少民站起来愣愣地说:“我也牺牲了啊。”
“你为娟儿牺牲啊。”柳弘之笑道。
程少民去扶柳娟,柳娟隔着爸爸视线用力在他脚上碾着,低头一看气的转过身去,自己穿的是拖鞋。
“好了好啦。”柳弘之慢慢地起身,招手让程少民过来,“现在咱们可以换地方坐了。”
“爸爸,你都眼里没我。”柳娟撒娇道。
很快菜就上了一大桌。程少民看着前后忙碌的佳慧,站起来说:“菜够了。嫂子你们一起吃饭吧?”
佳慧亲切地看着他,摇摇手说:“少民你慢慢吃,不要管我们。我这儿还没完。”
“今天不怕浪费。”柳弘之说,“我不是个铺张的人,但是今天就不考虑浪费这个问题。古人三牲祭祖,他们知道祖宗不吃东西,为的是个礼。今天我双喜临门,一是答谢了救命之恩,第二个更喜,就是为娟儿找到了归宿。”
柳娟闭上了眼睛,程少民看了说:“伯伯,虽然我们在恋爱,但是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您说的这个归宿有点早了。”
“不早,”柳弘之的神情有些激动,“很多年我都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年轻人。开始我只以为你是一个研究生物的天才,没想知识这么渊博!”
程少民有点晕菜:“您再这么夸我,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没有夸张。”柳弘之认真地说,“连第一流的医学专家都判了我的死刑,你一个外行居然认定我有救,要是你学医,要是国内有一百个学医的程少民,这些专家哪里还有饭吃?”
程少民听他这么说,不由得讲起了家事:“我家三代行医,爷爷就是位名医,他有几件经典案例轰动省城,小时候爸爸常对我讲,他每次提起爷爷都有一种格外的崇敬。要说医学我还真不外行,自小爸爸外出采药出诊的时候我就常常跟着,爸爸性格内向,不爱跟外人多说,反倒是经常对我大谈医学,我是他最忠实的听众,他很能专研,医术不算一流,但是看问题很深刻,对我影响很大。”
“难为你年纪轻轻,能懂这么多东西。唐太宗就说用人如用器,你爸爸不是智力不行,只不过他跟你爷爷的特长不同罢了。”柳弘之很有感情地看着他,“以后别柳娟柳娟的了,太生疏。”
程少民点点头说:“那我就叫娟子吧?”
“娟子是你叫的?”柳娟冲口而出。他们谈事完全就没自己的份儿,而且自己就像一件物品被他们让来让去的。
程少民一脸的尴尬。柳弘之不解地看着女儿说:“你怎么对少民这么说话?你们跟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啊?”
柳娟急忙说:“那就叫我小娟吧。娟子这称呼你们叫才合适。”
柳娟越描越黑,柳弘之愈发怀疑他俩的关系,认真地说:“要是你们还有什么没谈开的,现在就开诚布公地说说,早点把事情定下来。”
“好哇,好。”程少民立刻附和着。
“爸爸,”柳娟白了他一眼,“也不能我们什么事都跟您说啊。报恩是报恩,这跟恋爱不是一回事。”
“你说了算吗?”柳弘之马上沉下脸,“你不是又想给我找个少爷羔子来吧?这样,如果你有别的对象,明天就领来见我,要是他能比得上少民的一半我就同意,要是没有,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佳慧听到声音立马跑来,用手揉着柳弘之的后背说:“爸爸你别生气啊。娟子你又在倔强,别这样好不?”
程少民也很不舒服,道:“我没有逼你做什么,你有什么心思不能说的吗?”
柳娟被他们三路夹攻,窘的眼看要哭,道:“爸爸,我真的心里没有别人,我的男朋友就是他跟勇子,我要是骗你就不配是你的女儿。你是不是要我把小勇叫来啊?”
柳弘之鼻子一哼:“勇子他敢来吗?”
柳弘之看着女儿,他很生气。好不容易有了好心情,却被女儿搅乱了。他相信她没有骗自己,其实骗不骗自己没有意义,关键是她太需要人来照顾。女儿是这么挑剔,又这么优秀,错过了程少民还能有谁配得上她,她还能看得上谁?
“既然这样,你跟少民的事我就定下来了。”柳弘之看着女儿说。
柳娟可怜巴巴地说:“你能给我点时间么?”
“不——能。”老头说话毫不犹豫。看着女儿,他的火又开始往上冒。
柳娟赶紧低下头,用细细的声音说:“我不能再有一次失败,我受不了。我就是想好好想想。”
程少民心反而软了,说:“我赞成你自己决定自己的事。先吃饭,早上我就没吃东西。”
柳娟抬起头对着程小民哼了一声。休想让我买你的账。
菜已上齐,佳慧挑了一瓶酒打开倒上,先推一杯在程小民面前说:“这是爸爸特地为你买的国产红酒,他听说你爱喝。”
程少民端杯尝了一口,立刻点头:“好。这是我喝过最好的红酒。”
佳慧坐下来一扭头看到了身边的柳娟,扯着她的胳膊说:“你怎么回事啊?快坐到少民那儿去。”
柳娟就没看过佳慧这么跟她说话,愣愣地站起来。“人家少民这么关心你,你这么对待人家,赶明他要是找了别人,我看你——”佳慧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
几杯酒过后,柳弘之问:“你这次调动是怎么回事?按我的想法,是想让娟子先去你们研究所看一看,然后就定了你们的事,两地分居也不是问题,当然你来北京最好,难道是老许捷足先登了?”
“我想不是许部长的主意。”程少民有点茫然,“不过许部长肯定知道些什么。我们院长让我这次来见许部长,可又说他身体不好要出去疗养,我想等他回来再谈。”
“我打个电话问问。”柳弘之冲着女儿使个眼色,柳娟被程少民拦住。
“我觉得不要打了,最近部里正在进行改革,连研究院的策略都变了。”程少民把情况说了一遍。
“一朝天子一朝臣?”柳弘之不屑地鼻子一哼,“这个刘永浩胆子不小。”刘永浩是刘副部长的名字。
“这么说我都知道了,”柳娟说,“最近不是一个部在动,有人说这是第二次经济浪潮。”
“大胆!”柳弘之瞪着眼睛,转而就恢复了平静,“我要歇歇了。要是有什么麻烦你就给娟儿讲。”
佳慧扶着柳弘之起来,叮嘱柳娟说:“爸爸不能坐这么长时间,你招呼好少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