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匡前脚走,宋赤诚后脚便到了,请见太后,宫女说西太后凤体违和正在歇觉,叫宋赤诚听宣。
宋赤诚于是就站在殿外等着,天冷的刺骨,偏又起了北风,乌云还凑趣似的盖住了太阳,他站在外面等了足有一个时辰,即便他有金刚不坏之体,也架不住长久的站在寒冷中,想询问下西太后醒了没有,可没有一个宫女太监出入,他唯有继续等。
差不多又等了半时辰,双脚已经冻僵,北风一阵阵掳过,身上便如泼了凉水,寒意深入肌理,再浸骨髓,他此时才觉出应该发生了什么事,西太后这是故意刁难他。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冻死的时候,外出办差的李莲英回来了,见了他吃了一惊:“呦,这不是宋大人么,怎么站在冰天雪地里呢?”
宋赤诚冻得嘴都歪了的感觉,吐字不清道:“太后凤体违和,正在歇觉。”
李莲英自言自语:“我早上走的时候太后还好好的呢,传了太医没有?”
宋赤诚心说西太后是故意针对我的,传什么太医,摇头:“未见。”
李莲英看他脸色惨白,道:“即便太后歇觉呢,也不能让宋大人在外头等啊,那些小贱人小杂种,我不在就无法无天了。”
然后亲自搀着宋赤诚往旁边的偏殿去坐,又让人上了茶,然后叫宋赤诚稍后,他就往正殿来见慈禧。
慈禧正端坐在向阳的大炕上喝茶,通透的玻璃窗,采光极好,况又生着地火龙,是以殿中暖如春日,她那饱满光洁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呷口茶,低吟一句:“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这是白居易长恨歌的句子,旁边侍立的宫女不懂其心境,更不懂这一句诗是什么意思,刚好李莲英走了进来,李莲英是懂她的,知道她如此感慨,前句暗含着宋赤诚,后句暗含着她自己,宋赤诚虽然不是梨园子弟,但当初就是以唱戏来打动她的,从此恩宠不断,可宋赤诚年轻少俊,并没有老,李莲英未免猜测,大概,她感觉与宋赤诚之间的故事,有点老了,也就是,腻了。
而“椒房阿监青娥老”,本意是指唐玄宗思念杨贵妃,感叹岁月渐深,宠妃所住的椒房那些侍从宫女都已经老了,伊人更是化为尘烟,李莲英知道,这是慈禧在顾影自怜。
李莲英走近,见慈禧神态慵懒,打个千小声道:“太后,宋大人外面候着呢。”
慈禧当然知道这事,故意挑挑眉:“宋大人来了吗?”
李莲英连忙对旁边的宫女道:“告诉宋大人,太后叫进呢。”
那宫女出去,不多时把宋赤诚引了进来,厚重的幔帐一挑,一股凉气扑来,慈禧抬头看看他,玉树临风的一个人,此时快冻成冰溜子。
宋赤诚隔着纱帘施礼:“臣拜见太后。”
慈禧搁了茶杯,故作吃惊,问:“宋大人这是怎么了?”
宋赤诚能说什么呢,道:“腊月天,太冷。”
慈禧吩咐:“赐座。”
椅子搬来了,宋赤诚仍旧垂手而立:“臣谢座,臣不敢坐。”
慈禧心里冷笑,你没什么不敢的,都在我眼皮底下金屋藏娇了,这会子在我跟前装老实人,他不坐,慈禧也不劝,捧了茶杯继续漫不经心的喝着茶,淡淡道:“最近有些大臣对你可是老大不满呐,说你三天两头离京,你给哀家说说,关东到底有什么牵引着你?你爹娘?你爹的案子哀家给压下了,又升了他官职,你担心什么呢?听说你娘长年累月病歪歪的,可她也不是最近几月才病的,你以前可没有经常回去看她,你该知道擅离职守是个什么罪?”
这是慈禧第一次斥责他,宋赤诚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连忙替自己解释:“太后说过,有些事,臣可以不必请奏。”
话音刚落,慈禧一拍身侧的炕几:“宋赤诚!”
她是说过这样的话,某些特定的场景下,她还让宋赤诚叫她的闺名兰儿呢,那又怎样,她可以随时收回自己的话,毕竟那些话又不是当众说的,非她下达的那些懿旨。
宋赤诚给她的怒吼吓了一跳,猜测若是自己和玉贞的事给西太后知道了,那么究竟是谁密告的呢?他心里苦笑,何谓因果循环,自己当年收买了乔广元的侍妾凤喜,得到了太平军想拉拢乔广元的绝密消息,然后又把这事故意泄露给乔广元的冤家对头,就因为乔广元当初笑话过他,暗讽他是靠出卖身体才谋求到的官位,所以他怀恨在心,这回,自己也被别人密告了,这算不算报应?
慈禧气的脸色铁青:“宋赤诚,哀家是说过那样的话,但哀家的意思是在你办差的时候,遇到某些事可以先斩后奏,可没说你无端擅离职守。”
宋赤诚心里冷笑,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可又不敢跟太后较真,唯有低头认错。
慈禧看他服软了,叹息一声,道:“行了,之前的事哀家替你压下了,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宋赤诚垂首:“嗻。”
慈禧又端起茶杯喝茶:“晓月寒你知道吗?”
宋赤诚有点意外,随即点头:“臣知道,普天之下谁不知寒爷呢,梨园中,那是一等一的人物。”
慈禧满眼都是憧憬:“可惜,他土遁了似的,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宋赤诚道:“他唱的,臣差不多都会,不如臣唱给太后听。”
慈禧颔首:“好哇,你唱两句哀家听听。”
宋赤诚行个礼:“太后稍等,容臣上个妆。”
慈禧摇摇手:“不必,就这么唱吧,哀家听听有没有晓月寒的味儿。”
宋赤诚心知肚明自己唱不出晓月寒那个味儿,横竖西太后也没听过晓月寒唱戏,很容易蒙混的,于是亮个相,很妩媚,因为没有上妆,又因为他一身严肃的官服,人物和表情反差极大,所以这妩媚便让人感觉有点倒胃口,幸好慈禧没有看他,低头端起茶杯的时候,宋赤诚开唱了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
云髻罢梳还对镜
罗衣欲换更添香。
讲真,宋赤诚天生一副好嗓子,穿云破月的清亮,而他身体天生柔韧度好,又打小习武,更加轻灵,举手投足,惟妙惟肖,然而,他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又没有过多的研究过,所以只能是依葫芦画瓢,哄哄外也行。
慈禧就是个外行,虽然爱听戏,其实并不十分懂戏,她看戏有时看的是热闹,有时看的是角儿,有时听的那些犹如唐诗宋词般的戏词,她之前非常欣赏宋赤诚的戏,不知是不是因为奕匡说宋赤诚家里去了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她皱皱眉,制止宋赤诚:“罢了罢了,你若是杜丽娘,柳梦梅岂能一见钟情。”
这似乎也是慈禧第一次贬责宋赤诚,他不由得羞红了面颊,低头道:“臣终究不是戏子。”
慈禧挥挥手:“哀家乏了,你跪安吧。”
宋赤诚顿觉心头一惊,不知她这句乏了是指身子乏了?还是自己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乏了?伏地叩头,待退出殿外,冷风一扑,人就激灵一下,直感觉周身都冷,先前冻了几个时辰,然后在殿中热了一番,这回又遇到邪风了,来来回回的折磨,出宫回到家之后,就病了,且病的很重。
他虽然病的重,也还是有神智的,吩咐秉顺:“赶紧把乔小姐送走,记住,要神不知鬼不觉的。”
他肯放玉贞,秉顺当然非常高兴,感觉那位乔小姐就像一颗闷炮,早晚会炸的,然后引起大祸,所以秉顺得了主子的命令,亲自驾车,连夜把玉贞送回了客栈。
客栈内,月映正抹着眼泪,见失踪几天的玉贞平安而归,月映傻了似的瞪眼看着她。
玉贞一笑:“才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
月映哇的哭了:“四小姐,你总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奴婢就为四小姐殉情了。”
玉贞正端起桌子上的茶水来喝了口,噗!全部喷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你个傻丫头,殉情不是讲男女之间的么。”
月映忙纠正:“是殉葬。”
玉贞故意绷起脸:“我又没死。”
月映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巴,半晌方挪开,道:“奴婢急疯了,都不会说话了,总之如果四小姐出事,奴婢也不能活了。”
玉贞忽然想起丑妹三人,问:“天下镖局的人呢?”
月映道:“都出去找四小姐了,昨儿丑妹回过来一次,那两个镖师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奴婢想,他们也是急坏了,四小姐出了事,他们怎么向曹总镖头交代。”
玉贞点头:“我懂的,我现在回来了,可怎么找到他们几个呢?”
月映也犯了难:“京城这么大,大海捞针,除非他们自己回来。”
既然找不到,玉贞只能选择守株待兔的等在客栈。
好在二更十分丑妹回来了,见了她,丑妹同月映一样,先愣住,接着咧嘴笑了,丑妹可真是丑,所以笑起来就有些恐怖,但玉贞却感觉,这是她见自己平安无事,发自内心的高兴,所以玉贞也笑了:“傻姑娘,这会子才回,不知道外面乱么,你一个姑娘家,叫人好生担心。”
听玉贞说担心她,丑妹的笑逐渐散去,转换成一脸的凝重,眼中还慢慢的起了雾气,模糊了双眼,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欢喜兴奋,扭头道:“乔小姐歇着吧,我去找他们两个。”
刚想出房门,玉贞喊她:“等下,我跟你一道去,这时辰了,外面不太平。”
丑妹道:“乔小姐你歇着吧,您说我这么丑,倒贴给人家银子,人家都不会搭理我,反倒是您跟在我身边,那样我才担心呢。”
玉贞笑了笑:“呦,几天未见,会拐着弯的夸人了,我可真得对你刮目相看了。”
丑妹有些难为情,羞得搓着手踢着脚尖:“我可不会夸人,乔小姐你是真的好看,我们总镖头常说,乔小姐把天下女子的美貌都掠夺了,反倒是我,把天下女人的丑都霸占了,所以当初他才给我取名叫丑妹。”
说这话的时候,这姑娘一直是轻松的笑着的,可玉贞一厢情愿的感觉,女为悦己者容,被别人说丑,她心里一准也不好受,玉贞道:“听闻夜里有巡防的官兵,没事,我同一道去找他们两个。”
丑妹见其执意要陪同,也只好同意,看玉贞男装打扮,她心里略微有些放心,而月映仍旧留在客栈等着那两个镖师,怕他们回来扑空,会继续出去寻找玉贞。
玉贞和丑妹两个下了楼,值夜的伙计奇怪的问:“二位,这么晚了你们去哪儿?”
玉贞道:“散步。”
伙计讶异的看着她们,心道没毛病吧,又问:“这时辰出去散步?”
玉贞拉着丑妹头也不回:“你这客栈不是白天晚上不打烊的么,当初我们选择在你的店里住下,图的就是这个。”
这家客栈的招牌就是白天晚上不打烊,以此招徕客人,可没见哪个客人投宿之后在半夜出去的,奈何这是他们的招牌,伙计只能选择闭嘴,为她们开了门,还叮嘱:“早点回来,世道不好。”
玉贞随便的敷衍了声,和丑妹出了客栈来到街上,因太平军,京城前些日子实行宵禁,最近取消宵禁,是因为南边传来了好消息,乔广元节节胜利,太平军已经给他赶到山里去,慈禧高兴,就下令取缔了宵禁,以表示四海升平。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天,玉贞忽然想起丑妹方才在客栈说的话,想了想道:“你知道不知道你们总镖头当初为何给你取丑妹这个名字?”
丑妹不假思索:“我长的丑呗。”
玉贞摇头:“非也。”
丑妹愣愣的看过来。
玉贞道:“你们总镖头和我说过,当初之所以给你取丑妹这么个名字,其实是因为他的亲妹妹小时候叫丑妹,就是现在的麦子,你们总镖头想念妹妹,又非常喜欢你,所以才给你取了他亲妹妹的名字。”
这事,曹天霸没有跟玉贞说过,是玉贞自己杜撰的。
丑妹信以为真,惊喜得眼含热泪:“是这样吗?”
玉贞道:“你该知道麦子原先是叫丑妹的。”
丑妹频频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的。”
心里,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