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羽和山根说说笑笑地走到营房,正好是山根该去吹收工号的时间。虹羽看到山根站在山拐角的岩石上,浑身披着金红的霞光,号身系的红绸被映照得更为灿烂。她心里羡慕极了:山根哥真威武,以后一定让他教我吹号,吹军号。她提着鱼干回到宿舍,看见大哥正在封口一封写好的信。她跑过去,给大哥看看鱼干,说赵大哥给的。然后看看信封,上写着陈权亲收,她很高兴地问大哥,权权姐什么时候能来?大哥却让她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然后又看看鱼干,说真肥,然后又说去食堂打饭。虹羽知道大哥不想跟自己说权权姐的事,就不问了,兴兴头头地跟大哥说起上山的事,说赵大哥真好,说他答应给自己抓红嘴山雀,还给自己揉腿,话一出口,马上伸伸舌头知道自己说走了嘴,果然大哥马上问腿怎么啦?摔跤啦?还蹲下身仔细看看摸摸虹羽的小腿,虹羽只好老老实实将上山、下山的经过说给大哥听。大哥这才放心地笑笑,还摸摸她的头,夸她有毅力,很勇敢,长大一定比大哥有出息。兄妹俩说得正高兴,山根跑进来说艾政委,莫团长让虹羽也去食堂会餐,说今天会餐也是为了欢迎白浪湖的第一位小客人,所以虹羽一定得去参加。
凌虹羽三个人到了食堂,那两间相通的宽大食堂里已经人声喧嚷,热闹非常。只见每张桌子上都是回锅肉,豆腐,西葫芦瓜三大盆菜,一大盆海带汤,还有一瓶酒。艾政委,莫团长看见虹羽,带头站起来鼓掌,好象是欢迎什么大人物似的,弄得虹羽面红耳赤。
艾政委让虹羽兄妹跟他们一桌,然后倒了一点酒,端起来大声说:“同志们,今天我们农场杀了自己养的第一头肥猪,一是为了欢迎第一个到我们白浪湖来的小客人──凌汉洋同志的妹妹凌虹羽。二是因为同志们这几个月特别辛苦,没有了机械化帮助,全是肩挑手扛,但是工程进度还是很快的。希望再接再励,一鼓作气,为提前完成任务,按期接受首长验收而努力。好,不多说了,再说,大家的口水都要忍不住了!我先敬大家一口,注意,只是一口啊!同志们辛苦了!”大厅里响起整齐的回答声:“建设海防,保卫祖国。”五百名男子汉的声音,震得虹羽的头嗡嗡的。她第一次见这么多人集体回答竟然能够发出这么大的声浪,第一次感受到集体意志的力量以及“军人”的含义。
炊事兵小白、小洪用大筐抬出热腾腾的大馒头,让大家乘热吃,吃完了灶上还蒸着呢。丁司务长吆喝着托一盆馒头来到艾政委面前往桌上一放,顺手拿起最上边的两只大包子递给虹羽,说:“这是特意给你做的,吃吧,小鬼。”虹羽一看是两只硕大的大肉包子,馅儿满得直往外冒油。凌汉洋看到就在丁司务长把包子递给虹羽的时候,莫志刚飞快地向丁玉成投去极为反感的一瞥!他的心猛然一跳,伸手拦住虹羽刚想抬起来的手,笑着对丁玉成说:“丁司务长,这,这样不好吧?”他看到丁玉成僵在脸上的笑容,又笑着说:“呃,是这样,我妹妹来部队,以后还得给大家添不少麻烦,她一个小孩子家,不能搞特殊,那样会娇惯她的。”丁玉成这才转过面子,笑笑说:“汉洋,你小子是文化人,知识水平太高了吧?咱可不懂那一套。咱只知道咱这么多大男子汉,还护不住一个小姑娘?一个人少吃一块肉,够小姑娘吃半个月的,谁还会跟她争嘴?那还算男子汉吗?”凌汉洋说:“不不,我不是,呃不是这意思,这……”丁玉成抢过话头说:“咱不管你是什么意思。知识份子心眼儿多,咱可弄不明白。不就两个肉包子吗?艾政委你说呢?哈哈哈……”艾炼打着哈哈说:“就是,汉洋,这没什么,吃吧。”莫志刚也笑笑说:“本来这是小事一桩,凌汉洋同志的意思是你一个人能做大家的主吗?汉洋你说是不是?”汉洋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急得满头大汗。虹羽看大哥着急也很难过,她低下头,双手用力互相搓着:“都怪我,是我让大哥为难,给他带来麻烦,我……”丁玉成听了莫志刚的话心中一怔,早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是这样,倒让汉洋为难了。丁玉成看看往馒头里夹肉片的莫志刚,突然转身向大家大声说:“喂,我说,静一静,大家伙儿静一静!听我说!”让他的大嗓门一嚷,一时间大厅里说说笑笑,嘻嘻哈哈的欢乐声浪立刻平息下来,几百双眼齐刷刷地射向丁玉成和他手里举得高高的两个包子。丁玉成看看大家说:“同志们,我丁玉成明人不作暗事,今天我给小凌子,哦,就是凌技术员的妹妹,单做了两个大肉包子,是我们炊事班大家都同意的。大家看看我们炊事班的肉盆子,那还没吃呢,是不是比大家都少点儿?”他说话间,炊事兵们都从伙房出来,一个个扎煞着油手站在伙房门口听着。这时小白过来把肉盆子举得高高的让大家看。丁玉成又接着说:“我寻思着,人家孩子小小年纪,就,就奔咱们这些当大哥的来咱白浪湖,不易呀!是不是?”整个大厅静悄悄的,连咳嗽的声音也没有,丁玉成停了停又说:“我寻思着,咱可不能委屈了这孩子,权当咱们这个大家庭里多了一个小妹妹。咱们生活再苦,也不在乎多护着点儿她,大家说,对不呀?”“对!”“有人说,我一个人做不了大家的主,这我知道。今天,我也没作大家的主,大伙儿都看见了,我作的是炊食班的主,而且是炊食班大伙都同意的。咱不是民主管理吗?今天我在这里声明,以后我们炊食班还会照顾小凌子,不过,决不会侵犯士兵利益。”丁玉成的话音刚落,于铁蛋站起来说:“嗨嗨嗨,我说,丁玉成你小子吃饱了撑的是吧?这么点芝麻小事还值得高声大嗓的一说?别给咱男子汉丢人现眼了,看看小丫头瘦筋筋的样儿,谁他妈跟她争食谁是王八蛋!我说,丁玉成你赶紧想办法把小丫头给喂得肥肥的,咱看见她想起咱那胖妞,她娘呀,无论大人怎么苦也得先喂饱她。喂,小凌子,给于大哥跟这些大兵哥们笑一笑!对,对,这样才对嘛,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吃饭,都吃饭,喝酒,来呀!”饭厅里的大兵们七嘴八舌地说对呀,应该呀,笑着,吃着,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
莫志刚笑嘻嘻地对汉洋兄妹说:“坐下吃呀,愣愣的干什么?知识份子就是想得太多,老艾,你说是吧?”艾炼嘴鼓鼓地点点头,他嘴里正包着一大片肥肉呢。丁玉成说:“就是嘛,有的人就是想得太多。莫团长,咱们炊食班分肉可是拿秆称的。每桌除了盆儿连汤带油足足6斤,轮到咱炊食班可只剩4斤8两了。”旁边桌上的宁宝搭话说:“你们炊事班8个人,每人优先闻了一两五钱香味嘛,不是正好6斤整?”丁玉成忍不住笑起来,说:“就你小子会算帐!”宁宝说:“那是自然。给小羽的人情也不能让你们炊事班给全占了,她是咱大家的妹妹嘛,虹羽你说是不是?”虹羽点点头,汉洋告诉她:“这是宁宝哥。”虹羽认识,他就是虹羽早上在窗前看见过的小个子兵。丁玉成对虹羽说:“小凌子,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现在别理他,他是馋着你的包子呢。以后哇,你叫他猴哥就得了,瞧那孙猴样!”宁宝扮了个鬼脸,对虹羽说:“小妹妹,千万别听他的,那你不成了小猪八戒了吗?”饭厅里立刻轰堂大笑。虹羽四下看看,只见士兵们吃饭快,虽然是会餐,也都已经吃完了,只有后来的炊事班还在吃着。可大家都没有走开,正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说话,看着自己慢条斯理的吃饭呢。虹羽这才发现自己成了这么多双眼睛的焦点。她觉得很尴尬,很不好意思,立刻放下碗筷不吃了。
于铁蛋见虹羽脸红红的手足无措的样子觉得她很难受,高声说:“贫嘴小子,你才是猪八戒呢!小凌子,别理他,他敢欺侮你,于大哥我揍他!快吃,吃完了给咱唱支歌听听,大伙说,好不好?”大家齐声说好。虹羽在大哥,艾政委等人的鼓励下,站起来,却不知道唱什么好。于铁蛋说:“小凌子别怕,唱那什么一支山歌给党听,我家小胖妞也能哼哼几句呢,咱最爱听了。大家欢迎!”说着带头鼓起掌来,大厅里立刻掌声哗然。虹羽会唱这支歌,她觉得这支歌也很对自己现在很想感激谁的心情。她清了清嗓子,用她清亮甜润的童声唱起来:“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虹羽正唱着,电灯亮了,虽然农场是柴油机发电,但功率很大,电力很足,电灯光照得大厅亮亮堂堂的。
这天晚上,这自发的会餐晚会很是热闹,很多人自告奋勇的唱起了家乡小调,连于铁蛋也唱了一首他家乡的沂蒙小曲“支前大嫂”。技术班的大学生们集体唱了《红梅花儿开》。连艾政委也唱了一支家乡小调《两只鸟崽》,还有几个战士也唱了一支半支家乡的山歌。最后,大家硬是起哄般的拉歌,欢迎凌汉洋独唱一支歌,凌汉洋唱了一支校园里很流行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虹羽发现大哥的声音柔和极了,好听极了,像爸爸,也像妈妈。整个大厅里乐融融的,洋溢着阵阵青春的热情和纯朴真挚的友爱。最后,这一次即兴的会餐晚会在全体合唱《我是一个兵》的歌声中快快乐乐地结束了。
回到宿舍,虹羽直到洗漱完毕,舒舒服服地躺在蚊帐里的时候,心情还久久不能平静。她想得很多,战士们的张张笑脸总是在她眼前飘来飞去。也许,人活着就是这样,离开了这一群人,又会有另外的一群人和你一起生活。她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很好,那些东南西北腔的大兵哥们也很好,很友善,就连粗声大气的于大哥也很豪爽,很义气,他们都是好人,世界上顶好的人。还有阿兰嫂,阿青,阿岩,如果他们都能参加今天的“会餐联欢会”(这是宁宝起的名字)那就太好了。虹羽看看桌子上装肉包的饭盒,心里乐和和地想:明天一早就去送给阿岩,他一定会小眼笑得眯眯的。
汉洋看看已经修改完的图纸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走到妹妹床前,轻轻掀开蚊帐,见妹妹已经入睡,脸上露着浅浅的微笑。他拿过枕巾给她盖好胸口和腹部,掖好蚊帐,回到自己床边脱衣就寝。他眼睁睁地看着帐顶,回想着莫志刚看丁玉成的眼光,并不认为是自己误解了他,否则就很难解释他后来巧妙地加在自己身上的那句话了。事情虽小,内容却很复杂,凌汉洋不愿意再往深处想。可有一点汉洋很敏锐地感觉到了:莫志刚其人的心胸,决不象他表面上所尽力表现出来的那样宽厚大度。他决不是不能容忍虹羽吃那两个大肉包子,他只是不满意丁玉成自作主张而已。如果,丁玉成事先向他请示或者说明一下,他也不至当着丁玉成的面说出“一个做大家的主”那样的话来。连这样的小事他都不能允许别人忽视他的权力,可见他是一个很重“权”的人。凌汉洋想起妹妹来部队的事,很感激老顾问林大森一定要当天晚上向艾、莫二人说明一切的做法。看来,老顾问看人至深,是自己这个初出茅芦的小辈远远不及的。年轻的凌汉洋觉得自己似乎现在才上了生活的第一课。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好好学习老顾问处理人、事的方法。可是他不知道这“方法”岂是“学习”二字可以掌握的。他想起自己仓促之间竟然唱了一支“苏修”的民歌,虽然是俄罗斯民歌,但毕竟不妥。还有,同学们合唱的也好象是乌克兰民歌,竟然没有人说什么。也许,他们都不懂或不知道,明天一定提醒同学们今后注意。他唱歌的时候,虽然把“我的心上人”一句改为“我的战友们”,但此时此刻他却想起了陈权。他不能肯定她就是自己的心上人,他却不能不想她。也许,不让她来白浪湖,自己会失去与她相处,与她加深感情和了解的机会,可自己不能不对她负责。对,我可以问她明年是否可以来白浪湖探亲?嗨,别胡扯了,你是她什么人,她要来探你这个大兵?也许,她会来的,她不是很喜欢虹羽吗?虹羽也很想她。呵,自己能像虹羽一样“少年不识愁滋味”就好了。
莫志刚像患了失眠症一样在床上“翻烙饼”,他久久不能入睡。今天的“联欢会”不知道触动了他的哪一根神经,使他烦燥不安,寝不能寐。
斜对面床上的艾炼,已经发出轻微微的鼾声,他刚才还在和莫志刚说今天的联欢会如何如何好,小虹羽唱得如何好。部队缺少文娱生活,8、9个月来小伙子们又累又闷,以后要多来点这样自娱自乐的活动,小伙子们的劲头会更足些之类的傻话,一会儿就敞着帐门鼾声大作了。莫志刚看看艾炼那憨厚朴实的脸上,露出胸无城府的人才有的孩子般天真的微笑,心里说:“傻样!难怪从志愿军混到小四十了,还只是个付团长,不到白浪湖来,还‘政委’不了呢!”
莫志刚给他扇了蚊子,放下蚊帐,关掉电灯,上床仰天躺着,他听见正好响起息灯号,隔壁的凌汉洋也关灯就寝,从墙缝里透过来的一线亮光随之消失,黑暗立刻占据了整个房间。营区静悄悄的,远远传来哪一个来不及上厕所的战士“哗哗”的放水声。莫志刚想:这家伙,一定是贪嘴喝多了肉汤。
莫志刚是知道凌汉洋其人的,他甚至见过三、四岁大的小虹羽。只不过凌汉洋却不知道,虹羽现在当然认不出自己,那可是八年多前的事了。
莫志刚的母亲姓冯,出身小商贩家庭,教育程度低,人却精明能干,是冯家长女。她的婚姻高不成低不就,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二十四岁那年,硬是死心踏地嫁给了一个走江湖卖五香味精豆的南方人。解放后才知道他是一个从上海逃出来的地下工作者,那时,莫志刚已经有十三岁了。他的父亲带着一家三口回到上海,找到原来的老上级,凭着“长期坚持敌后斗争”的老资格,马上在新政府某部门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副职干部。从此,一家人才结束飘泊生活,过上安定舒适的日子。哪知道他那慧眼识珠的母亲早年劳碌成疾,病入膏肓,才过了不到三年的好日子就撒手而去了。临终前,她拉住丈夫的手,请求他为了儿子千万不要“娶后娘”,丈夫眼含热泪,指天发誓决不再娶。母亲去后,父子相依为命,着实凄惶。父亲出身殷实富裕之家,实在不会当家过日子。原来全靠母亲内外操持,母亲一去,这一少一壮两个光棍立刻生活得一团糟。加之他的父亲总是越来越觉得晚上“脚冷”,工作又忙,无暇顾家,万般无奈只好在他母亲周年差三个月时,给他带回一位比他大5周岁,六个年号的“阿姨”。阿姨年轻漂亮,对他却冷若冰霜。在他父亲面前背后,面孔截然不同,往往
使他含冤负屈,有口难言。可是,十六岁的莫志刚决不是怕“她”。
莫志刚从小随父母飘泊流浪,早早便装了满心眼人世沧桑,世态炎凉,甚至人类无论任何衣冠服饰都无法掩盖的丑恶卑劣。他亲眼见过母亲为了救出被抓进警局的父亲,向那个来家里“送罚款通知”的丑八怪警长下跪,母亲尽管羞痛,还是含泪哀求那畜牲。甚至在那家伙悻悻离去之后还含泪责备两眼发红的小志刚不该在“那个时候”闯进家门。三天后,父亲被放回家,母亲却大病一场。不等母亲病全好,全家就离开才住半年的“家“远走他乡。虽然小小的他并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给放出来的,他却知道决不是那个畜牲发了什么善心,他永远记得那双充满淫邪的眼睛。
他的父亲既有读书人的怯懦,也有生意人的圆滑,当然也具有地下工作者的机智和知识分子的骨气,更有经过风霜雨雪的人生经验。他把这些都言传身教,有意无意间传给了独子莫志刚。
莫志刚聪明过人,个性坚韧。随着年事增长,他具有了这样一种特性:凡是自己想做的事,他不允许自己用任何理由轻易说“做不到”。他认为无论用任何手段都一定要达到目地是男子汉应具备的勇气和毅力。十三岁前,他没有受过一天正规教育,只在父亲的教育下识了不少字,知道些支离破碎的历史,也能背颂“留取丹青照汗青”之类的诗,知道文天祥、岳飞、史可法、诸葛孔明这样一些为人们称颂的历史人物。十三岁进城安定之后,他的父亲为他年龄偏大该怎样入学而烦恼。他主动提出一入学即上初小四年级,同时自学一、二、三年级的语文、算术。他说不懂的地方父亲可以指导一下,他相信自己能够跟上班。他一天到晚手不择卷,眼不离书,节假日更是整天钻在书堆里。一年以后,他竟然以中上成绩升入高小。再一年便以优等成绩考入初中,然后他从初一跳初三,又以优等生资格进入高中一年级学习。在当时,16岁的高中生已经不算年龄偏大的学生了。他刚进入高中,母亲便去世。第二年暮春,他的年轻阿姨便进了家门。高中优等生莫志刚当然不会怕这个侵犯母亲的地位的“小女人”,他只是不愿意因此得罪父亲,失去读书的机会而已。他读高三那年,父亲病重,那个小女人借口工作忙,把护理病人的责任推给他,自己依然抹上满脸雪花膏飞进舞出的出入家门,后来干脆夜不归宿。莫志刚虽然耽误了很多功课,却没有留住父亲。父亲临死竟然还希望他以后能够照顾后母和一岁多的小妹。他没有答应,连点头也不愿意。他认为父亲是被那女人给气死的,而且还害得自己没有考上大学。他没有向“她”要父亲的存折,也没有要家里的任何东西。只是在他的心灵深处,却深深刻下“漂亮女人不可靠”这个观念以及对“年轻漂亮而诱惑半老男人的女人”的鄙视与仇恨。
他怀着一丝希望,在这个没有了亲人的家里等了一个月“入学通知”。每天如坐针毯,真觉得度日如年。只有在每天傍晚,他去接回寄养在邻居老太太家里的小妹时,听到牙牙学语的妹妹叫他“阿多”的时候,他的心才感觉到丝丝酸甜的暖意。
等到8月底,考上大学的同学们都已经作好入学准备,他还是没有接到“通知”。他彷徨、他失望,一时不知道以后该怎样生活。这时,他收到小姨从明州古城寄来的回信,信中言语很简单,只说知道他父亲去世,他自己高考成绩不理想,因为工作都很忙,表妹又小,不能来参加父亲的丧事。说如果他未考上大学,千万去古城找她,也好跟姨父商量他今后的出路。
对小姨,他不太熟悉,从小长大,只见过几次面,最近一次是两年前母亲去世,小姨跟小姨父代表姥姥家来上海“奔丧”的时候。那时小姨驮着个大肚子哭得很伤心,高大肥胖的姨父怕出“问题”,母亲入葬的当天便带她回家了。临走小姨塞了十元钱给他,让“可怜的孩子好好读书,千万要给可怜的姐姐、一辈子要强的姐姐争气。”对小姨的印象仅此而已。莫志刚决定去找小姨,不仅因为自己眼前的处境,也不仅因为小姨父当局长,更因为小姨毕竟是母亲的亲妹妹,是这个世界上自己唯一的骨肉至亲。信中小姨还说寄来二十元钱路费,如果考上大学就作为他第一个月的伙食,零花钱,以后,小姨会每月给他寄,让他回信告知地址。可怜的小姨,也许她希望自己唯一的外甥最好能考上全国最有名的大学吧,北大?清华?或者是近在咫尺的复旦?他满心羞愧的想着,还是决定去找小姨,向她诉说一切。如果,能再读一年高三,自己一定能够考上母亲和小姨包括自己都希望考上的一流大学的。
就在他在家等汇款的第三天,他的“阿姨”下班带回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说要给他找工作,说那男人原是父亲的“战友”。那男人说现在东西虽然不太贵,一个大小伙子也不能长期在家“吃闲饭”,靠一个弱女人养活之类的话。莫志刚从那男人射向阿姨的眼光里看出,他给自己找工作是为了给那个不知羞耻的“阿姨”再找份“兼职”,免得自己在“家里”碍眼而已。“亏他有脸说战友什么的屁话!”他愤怒地想着,双拳紧握,脸色苍白地问那男人姓名、工作单位、家庭住址,说自己一定登门道谢,还会去他的单位贴“感谢信”,感谢他对这个孤儿寡母家庭的特殊关心和照顾。那男人在他目光逼视下,吱吱唔唔地逃掉了,他果然不敢说出姓名。但高中毕业生莫志刚绝对可以查出他的一切。他只是不愿意为这些肮脏货们的肮脏事体耗费时间和精力而已。
他走了,临走只拿了自己的衣物书籍,亲亲哭叫“阿多”的妹妹,乘火车,汽车、轮船来到千里之外的古城明州。在古城,他找到财政局,走进财政局长的家,因为局长是他的小姨父。当年较为苗条秀气的小姨变得比两年前更加厚实,她在街道办事处当妇女主任。小表妹跟自己的妹妹差不多大,或许大一点儿吧,她已经能够清楚地叫自己表哥了。小姨是个好人,整天乐乐嗬嗬的,见了莫志刚又是哭又是笑的心疼得了不得。整天恨不能开二十四顿饭,好让她把家里好吃的都装进她那干干瘦瘦地的外甥儿肚子里去。莫志刚想:难怪小表妹也是个小胖墩呢,想必小姨也是这样喂她的。只是小姨无论怎样对莫志刚亲如已出,莫志刚对她总是有一层隔膜似的,因为小姨父比小姨大了近二十岁,而且是“休”了家里的老女人以后跟小姨结婚的。虽然他不能对自己小姨说三道四,而且他也认为小姨跟“那个女人”有很大的差别,他却总是不能抹去心灵深处的那点阴影。
姨父也是个好人,几天的相处,莫志刚认为姨父热情豪爽、心地善良,说话从不转弯抹角。总是说他自己没有儿子,以后要把老婆的外甥当亲儿子,要莫志刚把他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不要见外,多住些日子。
尽管这样,莫志刚还是寝食难安,颇有“寄人篱下”之感。他深感“梁园虽好,却非久住之地”,他打消了在这里读书的想法,只想自己找份工作,尽快的独立,他不是那种能够寄生在别人羽翼之下心安理得“乐不思蜀”的人。他长大了,他要尽快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他要成为精明强干的男子汉,而不是小姨的“心肝宝贝。”
姨父是军人出身,他认为男子汉只有当兵才有出息。只有穿上军装才威武才能显出男子汉真正的气慨。也只有部队才能培养、磨炼出真正的大男人。总之一句话,男子汉最大出息就是当兵,保家卫国!“其他的全是扯淡!”
莫志刚住了十多天,便受了十多天这种观念的熏陶和教育。他想:姨父的这种说法未尝不对,读了大学又能怎样?毕业后能当局长吗?将军只能从军营里出来,其他的地方是没有可能的。当然,也可以去读军政大学,可是姨父在那地方没有“说得通”的战友。而且,当兵行伍出身的姨父看不起那些小白脸军官,说“他们上了战场没个屌用。”而且,部队文书啥的提拔太慢,弄不好熬到小四十也只不过弄个后勤干事、办公室副主任啥的。不如到部队从摸、爬、滚、打开始好好干,学点真本事,硬工夫,弄好了几下子就能提个连长,营长,到三十啷当岁提个团长也不稀奇。“往后再上不了,转业到地方也能弄个局长啥的,下半辈子还愁个啥呀?”而且,姨父还有最能“说通话”的战友在部队,只要能吃苦,有文化,再加有人“看”着点儿,会“上”得更快。尽管小姨心疼志刚,心疼得眼泪汪汪的,也不能不承认姨父说的是“太对了!”而且,“在部队入党也比地方快。”
就这样,莫志刚铁了心,带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信心,带着姨父写的亲笔信,到部队某师找到当干部处长的“于叔叔”,不费什么劲就入了伍。本来莫志刚就是块好料子:正当十八岁,高中文化,身体健康、根正苗红,身高1.72米,视力1.5,五官端正,口齿伶俐。去地方上招兵,这样的兵也是最合格的。那位干部主任事后还给老战友写了一封感谢的信,谢谢他送来这样的好兵,说以后一定会另眼相待的。
莫志刚到小姨家住的半个月的时间里,两次见到来家里串门的李丽青和小虹羽。李姨人才出众,落落大方、言语温和得体,是莫志刚很少接触过的女性;三岁的小虹羽清秀聪明,又是小姨的干女儿,所以,这对母女给莫志刚留下极深的印象。莫志刚的小姨就是凌虹羽的冯妈妈,明州古城是莫志刚母亲的老家,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姥姥家。这一点也许聪明的读者早就看出来了。
“八年时间过得可真快,虹羽都长那么高了。”莫志刚翻翻身,摸出烟卷,把头伸出帐外,擦根火柴点燃烟,吸了几口,长长的呼出一口烟,继续想着:入伍八年,莫志刚只用了三年时间,便完成从一个士兵到班、排、连长的三级跳;又花了三年时间,他当上了营长,再两年,他便当上26岁的年轻团长。虽然他吃了很多苦头,流了很多的汗水,费了很多心血,凭着他坚韧不拔的毅力,机伶灵活的头脑,取得一般人所不能取得的成绩,证明了他是优秀的。最重要的,还是现在已经是副师长兼政委的“于叔叔”的培养和提携。这一点,他莫志刚心里明白而且深深感激。
特别是这次到白浪湖来之前,与于叔叔的深夜谈话,使莫志刚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从于政委轻描淡写,貌似不经意而实为有心的话内话外,他听出于叔叔是一个有坚实靠山的人,那靠山树大根深,位高权重,而且极为器重他的于叔叔。他知道白浪湖农场只是名义上的农场,实际上很有可能是一个负有特殊使命的训练基地。而他莫志刚则有可能是这个“基地”的领导者,唯一实权在握的人。他知道这对自己将意味着什么。
凌汉洋初来白浪湖。莫志刚并不曾把他与明州的凌虹羽,李阿姨以及他的小姨联系起来。他只是看中了凌汉洋的聪明才智及单纯质朴的品德。后来,他与艾炼因工程需要决定留下凌汉洋,同时也暗暗希望凌汉洋能够为他所用,以后成为他在基地的得力助手。及至看到大学生兵们从学校调来的档案,才知道凌汉洋就是李姨的双胞胎儿子,而自己印象颇深的李姨李丽青,则是从战场上因犯作风错误遣送回国的前志愿军战士。凌汉洋探亲回家,他本想给小姨带点海货回去,可这样就必须提前说明自己与小姨的关系。在凌汉洋真正成为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之前,他不想这样做。
凌汉洋探亲回部队的当天晚上,四个人在大坝上深夜谈话时,莫志刚既为汉洋能够毫不隐讳地向“组织”说出家庭的全部隐秘而惊讶;也为艾炼对此表示同情和认为与凌汉洋本人无大关系的政治麻木而不以为然。而且为林大森表示对凌汉洋自己也不能说清楚的事情“很清楚”,并对由他林大森自己直接向上级说明情况并承担一切后果的决定而疑惑不解。精明过人的莫志刚认为,老顾问林大森是自己唯一“吃不透”的人。九个月来,他一直弄不明白林大森的一切:经历、来历、身份、以及在“农场”的真正地位与使命。还有,“上级”究竟上到哪一级?而他林某人跟那位上级究竟是什么关系?另外,他对这位顾问有权“顾问”到什么程度及他对自己的“看法”如何也不甚了解。他觉得这位怪怪的老头目光锐利,个性深沉,言语简短准确得令人不能企图从中理解出别的任何含义,是一个极难“琢磨”的人。而且,他看出林大森对凌汉洋有一种颇为“特殊”的感情,而他却看不出他们有任何超过常人的关系,更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微妙的任何理由。他想,那天晚上如果没有林大森在场,凌汉洋不见得会全盘托出自己家庭情况,尤其是他内心深处的痛苦和烦恼。
(待续)